善水趕了上來,只望著前方,見一位著了藍袍的大太監笑容滿面道:“世子世子妃請隨奴來,太后早等著了。”
善水定了下呼吸,隨霍世鈞入暖閣。撲鼻一陣檀香息,定睛見中間是位鬢髮花白的老太太,穿件石青色四龍萬福萬壽褂。下首左右分坐兩個婦人。左邊的著了繡五爪金紋龍的袍褂,右邊的則是五爪蟒紋褂。立刻便知道,自己一下子便見到了這後宮中地位最高的三位了。中間穆太后,左邊是鍾皇后,右邊的則是李淑妃。三人中太后閒閒地靠坐在一張黑漆鋪墨藍錦墊的寶椅上,眼睛微眯,目光正掃過來,面上不大見笑,倒是鍾皇后與李淑妃都笑容滿面的。邊上站侍了高矮十幾個的太監嬤嬤宮女,一室全然無聲。
善水不敢多看,立刻垂著眼睛,跟著身邊那男人到了預先設在地上的兩個圓蒲前,聽見他道:“孫兒世鈞攜了新媳婦,過來拜望皇祖母,盼皇祖母鳳體祥和,安樂宜年。”說完便行叩跪之禮。
善水經過早間練習,早熟了這一套,忙跟著,一舉一動,分毫不差。行禮完畢,四下仍是寂靜。用眼角風窺了□側的霍世鈞,見他目光落在前面一架青綠shòu鼎的圓腹之上,神色一片平靜。
善水忽然有一種感覺。座上的那位老太太仿佛並不喜歡這個孫子。而霍世鈞仿佛也習慣了這一點。
有了這種感覺,善水一下覺得這暖閣里空氣更是凝重,甚至感到一絲尷尬,巴不得早點退出才舒服。
片刻之後,她終於聽見上頭有個蒼老卻隱含力道的老婦人聲響起,平平道:“都起來吧。你二人往後須記鳳協鸞和,衍嗣承息。”
霍世鈞恭謹應了,便與善水起身。又朝皇后與李妃各見禮。完畢,善水便從身後一太監手上接過帶來的新婦贈長輩的開箱禮,恭恭敬敬雙手各奉了上去。太后的是件實地萬字曲水簇錦團花祥雲鳳褂,皇后的是柄團扇,李妃是件抹額。
若是嫁入尋常官面人家,敬給親族長輩的,一般也不過是自己親手繡的扇套、香囊、大小荷包,或者抹額、鞋墊之類的小件。男家親眷眾多的話,則這些針黹未必就都出自新媳婦之手,表個心意到了便是,大家心知肚明,也不會有人拿這計較什麼。只如今這座上的卻是太后。文氏當初曉得這婚事定後,便不敢怠慢,打聽到先前皇族裡新婦習慣贈褂,不yù女兒落人於後,自然也這樣準備。只當時婚期急,不過三個月的時間空餘,文氏心疼女兒,不yù讓她為這辛苦cao勞,只叫她得空隨意做些小件便可,餘下她自會準備。這最重要的大件便請了當初教善水繡活的宮廷繡工司出來的師傅做。那師傅趕了將近兩個月,這才出來這件氅褂,繡工繁複,前後紋樣jīng美,堪稱繡件中的上上之品。
果然,這褂子剛被呈上,便吸引了眾人目光。穆太后身邊的那丁嬤嬤展了開來到太后面前,指著上頭繡樣笑道:“我年輕那會兒在繡坊里也待過些時候,那會兒怕也繡不出這樣齊整的花樣。世子妃這般年歲便有如此手力,可算難得。”
太后賞了片刻,看一眼善水,臉上微微露出絲笑,唔了聲,道:“難為這孩子,有心了。”
善水謙道:“多謝皇祖母謬讚,實在愧不敢當。皇祖母莫嫌棄粗陋便好。”
皇后看一眼立邊上一語不發的霍世鈞,也到近前看了幾眼,贊兩聲,道:“早就聽說世鈞這媳婦蕙質蘭心,今日一見,果然處處拔尖。連出來的繡樣都賽旁人。瞧這鳳,要飛出來了,雲便跟能飛升似的,不曉得都各用何針法所繡?”
善水微微抬眼,看一眼皇后,見她笑吟吟地望著自己,仿似無心之問。心中微微咯噔一下。
鍾皇后借了贊最後這樣發問,看似隨口,實則頗有用心。曉得善水婚期籌備得急,哪裡會有什麼閒功夫去繡這樣費工的活件?且這繡活,正如方才丁嬤嬤所言,非箇中好手不能成。這薛家的女兒看著不過十五六歲,繡工還能jīng到哪裡去?斷定這褂十有十是借花獻佛而已。鍾皇后本就不是個心胸寬坦之人,因了各種緣由,她對今日這一對新人心中實在有些牴觸。且後宮女人最易心理失衡,繼而入刁鑽詭道,便是身為皇后如她也是一樣,這才忍不住故意這樣問了一句。料定她到時答不出來,或答得勉qiáng,也就是告訴眾人,這新入門的孫媳婦敬給太后的開箱禮不過是旁人代工敷衍,全無孝敬之心,這還不似被打了臉一般難看?
善水飛快看一眼霍世鈞,見他眉微微皺起,神色里已經顯出一絲不悅。再看太后,卻並無打斷的意思,反倒頗感興趣般地把目光投向自己身上,她邊上剛才說話的那嬤嬤也笑吟吟地望了過來,知道都是在等自己開口了。
這褂上的繡活雖不是出自她手,且她動手的話,也繡不出這般的錦繡。只畢竟是從師過那教娘的,對她用針自然瞭然於心,這卻難不倒她。便稍稍靠前一些,伸出手指著繡面道:“回皇伯母的話,確實用了各異針法。雲紋為突顯屈曲不直,須用旋針,沿接針之法用短針盤旋而刺,如此則勻密不露針腳。這展翅丹鳳,則視其不同部位施以相應針法。繡這鳳背時,先用鋪針,再以刻鱗針繡羽鱗,如此毛色豐滿有層次。繡頭頸處時,羼針才能令調色和順銜接自然。至鳳尾處,則是虛實整散結合,如此才得鮮活效果。此外以正搶針繡花團,扎針繡鳳爪,諸如此類等等,不一而足。侄兒媳婦雖不過管中窺豹,手法也粗拙,只用心卻是十分十的。”
她說完,邊上那丁嬤嬤雖不語,只看著她的目光里倒真多了幾分佩色。
鍾皇后沒想到她應對如流。點頭笑了下,道:“確實用心了。”看了眼自己被贈的團扇,又呵呵笑道,“這褂子想必極是費工。嫁入皇家,親眷長輩多。不過三兩個月,你一人便要準備這麼多的針黹,實在難為你。果然是個能gān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