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髮是她替他梳的,一絲不苟,結髻於頭頂,cha玉笄固定。他身上的衣服是她親手做的,月白的衣料柔軟貼身,針腳細密而整齊。他的飯食是她餵的,甚至,就連他最私密的排泄淨身之事,她也絲毫沒有嫌棄。太醫叮囑,為防皇帝久臥不動後背生出褥瘡,須得定時將他翻身,她便制定時辰表,以便自己不在之時,宮人可以按時翻動皇帝陛下。
皇后照料著皇帝,就如同照料自己的孩子一般,細緻而耐心。
“娘娘,藥來了。”
一個緋衣宮女端了置在托盤上的藥,到了她身後,輕聲道。
蕭榮微微點頭,示意她放在一邊桌上後,與另個宮女一道,合力將趙琚扶坐了起來,往他腰後墊放了靠枕,等他坐穩之後,她端過碗,用調羹舀了藥汁,chuī涼之後,餵送到了皇帝的嘴邊。
比起一個月前剛剛罹患脫症之時,趙琚的qíng況要稍微好了些。他可以緩慢搖動脖頸,或者從喉嚨里發出含含混混的聲音。但是於院使對此,卻絲毫沒有表現出樂觀。私下裡,面對皇后的詢問,他曾無奈地搖頭,坦白說這大約就是皇帝陛下所能恢復到的最好程度了。jīng心照料只求不致惡化。想要痊癒恢復如初,恐怕是不大可能。
滿了溫熱藥汁的調羹觸到了趙琚的唇。他卻仍緊緊地閉著嘴,鼓著雙眼瞪視蕭榮。
這段時日以來,他的qíng緒一直就處於這樣的bào怒狀態之中。蕭榮並不在意。仍是耐心地低聲道:“萬歲,吃藥了。”
趙琚僵硬地側過了頭去,面頰碰到調羹,調羹一晃,裡頭的藥汁便灑了出來,盡數淋到了他的胸前。月白的衣襟口,立刻濡染點點滴滴的黑色汁痕,於是白的愈發蒼白,黑的愈發刺目。
蕭榮凝視他片刻,終於收回了執著調羹的手,將碗放置在一邊,淡淡道:“你們都出去,沒我的話,不必進來。”
宮人們知道皇后在對自己說話,應了聲是,魚貫退了出去。
蕭榮取了塊潔白帕子,仔細地擦拭他唇角邊方才濺上的藥汁,低聲道:“萬歲,你不想見到我,對吧?其實,我倒可以猜一下你的心思。先前的你,萬乘之尊,如今的你,卻連動彈一下也成了奢侈的盼望。你覺得自己尊嚴盡失,你無法接受這一切,更不願意被我看到你這種可憐的苟活樣子。我卻偏偏一直就在你身邊。所以你生氣,你甚至恨我,是不是?”
趙琚眼烏珠猛地一動,僵硬地轉回臉盯著她。
“萬歲,我知道除了這些,你還掛念著你的朝堂。可是這麼久,你卻絲毫沒有朝堂的消息……”她嘆了口氣,“我想讓你放心,還是告訴你吧。”
“咱們的兒子無恙,他已經應群臣的請求,開始代理你的朝政了。”
蕭榮凝視著自己的丈夫,“雖然你一直不喜歡這個兒子,但是作為母親,從小到大,他一直就是我的希望,更是我的驕傲。”
“我知道你並不願意聽我提我們母子被質的那段過往。但是說真的,有時候我反而要感謝那些日子。倘若沒有那段磨礪,或許他到如今還只是個任xing而放縱的皇族子弟。而現在,他卻懂得了隱忍與感恩。代你執政不過一個月,他便因了他的謙遜和納諫而被你的臣子所褒揚。並且,他還是個孝子,他顧忌你的感受,所以一直只是在你的御書房裡與大臣們議政,拒絕到大殿接受群臣的朝拜。可是……”她一頓,“可是以你如今的狀況,恐怕再也不可能回去繼續執掌這個天下了,所以,總有一天,他會坐上你傳給他的那張椅子,真正成為這個天下的皇帝。而那時,你就是位高尊極的太上皇。萬歲,你的兒子他未必會成為一代雄主,但他必定會是一個天下人的好皇帝。所以你放心,不必再掛念朝堂之事了。”
趙琚隨了她的話音,一雙手微微顫抖,嘴唇也抖個不停。他的臉變得通紅。他極力抬起胳膊,抬到了半空,終於還是因了乏力,頹然垂落了下來。
蕭榮微微一笑,凝視著趙琚的目光卻漸漸轉為微涼。
“我知道你不甘心,心裡也怨恨我。無妨,我並不介意。有一件事,我想我也應該讓你知道,”她徐徐地道,“關於你病發的事。”
趙琚如被針刺,死死地盯著她。
“你日日這樣躺在chuáng上,一定也早想過千遍百遍,當時為什麼你會這樣失去控制,以致釀出禍事。我聽安貴妃說,你曾責問過她,問她給你吃的宵夜裡放了什麼。想必你自己也知道,你是被下了láng虎之藥。她一直辯稱自己是冤枉的。其實她沒說錯。因為對你下藥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蕭榮說出最後三字的時候,語氣平淡,仿佛正在閒談天氣。趙琚卻猛地睜大了眼,目中放出不可置信的驚駭之光。很快,他目眥yù裂,目光里充滿了憤怒,面頰之上的肌ròu扭曲而痙-攣。
蕭榮神qíng沒變,仿佛也絲毫沒注意到對面自己丈夫突然劇變的表qíng。她只是微微側過臉去,目光投向窗外的一株桂樹。桂枝上正綴滿了點點金huáng,一陣秋風過,金huáng片片墜地。
她整個人仿佛陷入了回憶。半晌,終於在趙琚發出的憤怒赫赫聲中,悠悠道:“那天晚上,你來我宮中時,不是問過我當時的焚香嗎?你一定是覺得那味道陌生。沒錯,那其實就是藥香,可以引發你無限□的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