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看著他,那神情像是第一次認識他。
「是啊,我還年輕,我還會有孩子。可我以後的孩子,再也不會是你的了。」
長白神色哀傷,他抿緊了唇,不發一言。
能說什麼呢?
他們註定不能在一起。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愛上你,才會被你這樣踐踏。在你找人綁架我之前,我甚至還在想著,要怎麼樣和你說起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的事。我總以為,你即便厭惡我,也不該厭惡你的親骨肉的。
「可我沒想到,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你已經親手殺了他。
「我愛了你五年,整整五年,這五年的每一個日夜,我都在憧憬著我們的以後,就算你拒絕我、冷淡我,甚至色厲內荏地斥責我,我都沒有想過要放棄,可是今天,我沒有辦法再愛你了。」
她頓了好久,久到長白都以為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她又忽然道:
「沈長白,我放過你了。」
只一句,就帶盡了這數年來的愛意和絕望。
沈意歪過頭去,不再看長白,而是望著病房南側的窗戶。窗外幾個小孩子在草坪上追逐嬉戲,還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唱著小曲兒,暖陽透過窗戶照進來,照得她眼睛生疼,終於忍不住流下一滴淚來。
她這一生,什麼都不曾怕過。她原本以為她甚至不怕他不愛她,她原本以為,她可以用一生去感動他的。
沈意向學校申請了去加拿大做交換生的資格,她其實一直都很優秀,只不過為了長白,一直甘心做只金絲雀,如今終於放下羈絆,也是時候去追尋她自己的人生了。
走的那天,長白也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偷偷跑去機場送她。
他到的時候,正看到她的一眾同學正將她圍在中間,她逐個擁抱過後,眼光瞥向了站在他們身後的他。
他以為她不會同他再做什麼告別,卻見她穿越眾人,向他走了過來。
長白站在原地,木然地見她又一次抱住他,在他的耳畔輕聲道:「沈長白,我終於不愛你了,這樣真好。」
長白一愣,身子忽然開始劇烈地震顫起來。
沈意走了。長白望著她走過安檢門,望著她愈來愈遠的背影,望著她一去再不回頭的決絕,終於忍不住蹲了下去。
機場人潮洶湧,眾人都是行色匆匆,倘若有人偶爾回過頭來看一眼,就會看到一個年近中年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哭得涕淚橫流、泣不成聲。
古舊的留聲機緩緩旋轉,悠悠放著一首老歌,歌詞恰好唱到一句「你走之後,酒暖回憶思念瘦」。
是了,她走之後,整整五年,他沒有睡過一個好覺,那些一分一秒都漫長的夜晚,他從來都是用酒來麻痹自己。他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起他們的過往,回憶起那個總是喜歡同他絮絮叨叨說話的小姑娘,那個總是喜歡靠在他肩頭同他撒嬌的小姑娘,那個口口聲聲說著要一生一世糾纏他的小姑娘,那個連離開都要將他這一生的愛意全部帶走的小姑娘。
思念瘦削,卻深可見骨。
她再也沒有回來過。畢業以後留在了加拿大,沈家人無數次打電話要她回來瞧一瞧,她都以太忙為藉口,甚至拒絕了沈家人想要去看一看她的請求。沒有人了解她在那裡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沒有人知道,她還有沒有再遇到一個令她這樣拼盡全力去愛的人。
長白想,她大概是不願再見他吧。
她這樣的人,愛是一輩子,恨也是一輩子。
他看了一眼頭頂搖動的風扇,看了一眼被昏黃的燈光籠罩住的整個酒館,看了一眼對面端坐的女人,最後,看了一眼桌上晶瑩澄藍的忘情酒。
他再也不可能遇到她了。她無法原諒他,他也無法去乞求她的原諒。
那個已經被他刻進骨血的人啊,如果餘生註定沒有你,不如就此忘記。
他想,這是他最後一遍想她了。喝下這杯酒,從前的種種,就徹底忘個乾淨。
長白眼裡淚光婆娑,他恍然又想起了幾年以前,他逼著她流產以後,他坐在她的病床前,望著她蒼白瘦削的病容,那時候的他在心裡默念——
阿意,以前我總是不信鬼神,可現在卻信了。
我信了,所以有了盼頭,我賭這世上有來生。要是有,要是真的有,下輩子,我不要做你的舅舅了。
阿意,我愛你。
沈長白走後,慕思跑上樓來坐到我對面,不知是誇讚我還是揶揄我:「楚姐姐,你這回制酒的時間可真短。」
我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向酒窖走去。
「這段時間來了許多人,他們求的酒雖然不盡相同,但十成有八成都是因為一個情字。情之一物,說起來容易,忘起來難,又有誰能逃得過呢?那忘情的酒,求的人多了,我也就趁著閒工夫多做了些,就盛在後面那個白色的酒盅里,下回要是有人要求一樣的酒,你就自己去拿了,給他們喝下。我最近也不知怎麼回事,十分疲累,也不大想聽故事了,沒有事情的話,就不要來喊我了。」
慕思在身後吐吐舌頭,「哦」了一聲。
我揉著太陽穴一步一步地走,還未走到酒窖門前,便聽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個聲音,像是屋頂上,又像是遙遠的碧空之外。
「阿幸,你在哪裡?」
是他。
涼宮長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