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售隊熙熙攘攘的進了大隊委,然後燈光照耀下照例開始進行激動人心的數錢工作。
收錢的王東喜和王東峰本身是有數的,他們估算沒錯。
鐵具廠這邊收入了一百一十塊整,體育廣場那邊則收入了四十塊整。
還挺好,兩個整頭。
今天買賣挺順利,銷售隊上下有了信心。
不用王憶帶隊他們也能搞得定這買賣!
王向紅坐在椅子上美滋滋的抽著煙。
真好。
今天又賺到了一百五十塊,這錢對生產隊來說跟撿的差不多,因為小海貨都是撿的,只有王憶的調味品需要花錢——
現在勞動力不值錢,社員們不會去算自己花費多少時間、多少力氣去撿了海貨,他們都當這是白撿的。
王向紅鄭重的把錢收起來,跟王憶說道:「王老師,明天下了工隊裡開個黨員和社員代表大會,你過來一趟。」
「咱隊裡現在有了現錢,我想著先挪用一下,墊在集體帳上,加上之前準備的錢,這樣咱把四個組的電線桿都給立起來!」
王東喜說道:「對,公社電力所和縣裡電業局我都去過了。人家技術員同志已經根據咱隊裡的地形和四個組的社員住戶分布情況做了規劃,給規劃好了怎麼樹立電線桿最合適。」
王憶說道:「行,我明天準時參加。」
王向紅揮揮手:「好了,今天的工、工作結束了,那個、那個同志們回去睡覺吧。」
銷售組暫時被調進了社隊企業,所以一時之間王向紅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們。
稱呼為『工友』?他們也不是工人。稱呼為社員?他們已經是在企業里上班了。
最終他用了同志這個稱呼。
銷售組說說笑笑、興致勃勃的離開。
王憶則很淡定,賣個涼菜實在是小兒科,他還有其他生意要展開呢。
八十年代的改革開放之初,說是能遍地撿錢太誇張,可是只要膽子大,機會真的多。
這可是一個準備開放的十億人的大市場!
天色還不算晚,島上燈光都亮了起來,於是銷售組又去燈下聊。
他們有滿肚子的見聞要跟社員們說。
今晚他們就是島上最靚的崽!
王憶這邊安安穩穩的看書、擼狗、睡覺。
轉過一天來天氣不好,海上風勢極大、天上陰雲密布,還沒有下雨但看起來要有一場雨到來。
早上王憶起來後去山頂邊上往海邊看。
海水激盪、巨浪滔滔。
成片的海水連綿起伏的往天涯島洶湧而來,如萬千重騎衝鋒,海浪拍在島上倒卷的浪花得有一米高!
海鳥在浪花中穿梭,碼頭上人來人往。
早起的社員們在加固漁船。
王憶去大隊委看了看,裡面沒有人,於是他便拔腿去了碼頭,看見大迷糊、孫征南、徐橫都在這裡幫忙栓漁船。
看見他來了王向紅揮了揮手裡的菸袋桿:「王老師,你怎麼過來了?」
王憶說道:「沒什麼事,我過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
王向紅說道:「不用幫忙,就是把船往碼頭上緊一緊,把它們都給連起來,這場風浪不小啊。」
王憶問道:「今天社員們不出海了是吧?」
王向紅苦笑道:「天老爺不作美,不光社員們不能出海,恐怕也不能去城裡做買賣了。唉,剛起的好頭啊!」
王憶安慰他道:「沒關係,做買賣這種事急不得。今天不去正好,連著幾天都去其實人家會吃膩歪的,今天不去抻一抻他們的胃口,以後生意更好做。」
「放心,優勢在我們!」
大風是黎明時分出現的,這樣今天社員們要放假了。
從早上開始大風一直在持續,天空一直很陰沉,但沒有下雨。
於是上午的文化課正常進行。
中午吃過飯王憶看看天色不太好,就去找孫征南商量了一下:「把勞動課停了吧,風這麼大,爬山越嶺的多危險。」
孫征南說道:「你是校長,你安排。」
王憶說道:「我算什麼校長,不過還是把課程停掉吧,讓學生回家去玩。」
「否則不光危險,一旦下雨在山上沒個躲避的地方容易淋濕了,再加上這大風天冷的很,容易感冒。」
孫征南點頭答應,去跟學生說了說。
學生頓時嗨皮了。
他們一聽不上課那今天大風也不上工,於是就紛紛掏出陀螺要去抽陀螺。
王新釗這些一心向學的孩子留在了教室里,掏出課本開始刻苦攻讀。
王憶想趁著這機會去豬蹄家裡看看。
但剛出門被王東喜喊住了:「王老師,支書說今天不上工也不上課,咱黨員和社員代表大會提前開始。因為看天色傍晚會下雨,到時候頂風冒雨的不方便。」
這樣他中途換路去了大隊委,過去之前他回了趟門市部拿了些茶杯。
黨員們和社員代表已經到了,壽星爺跟他前後腳進大隊委辦公室。
王向紅看著他拄著拐棍說道:「壽星爺,這大風天你說你過來幹什麼?上山的路上被風颳倒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壽星爺淡定的說:「我這輩子經歷的風浪還少嗎?65年百年一遇的颱風登陸,我當時年輕還跟部隊去主島救災呢。」
「怎麼了,不想讓我這個死老頭子來聽會,是不是怕會上有人給你提反對意見?你想在黨支部搞一言堂?」
「我這!我這關心你!」王向紅氣的跺了一腳。
他在壽星爺面前永遠是個孩子。
只要壽星爺還活著,滿島的人都算是孩子。
島上老人最希望壽星爺長壽,因為只要壽星爺在,那他們就感覺前面還有老輩人,這樣死亡的事就輪不到自己,起碼不用日夜去擔憂。
人都到齊了,王憶把茶杯挨個分了分,然後一人杯子裡一撮茶葉,讓大迷糊拎著熱水壺挨個添茶倒水的。
翁洲不產茶葉,島上平日裡也不喝茶水,不過幹部開會喝茶水的傳統眾所周知,這樣會議室里一人一杯茶水,熱氣縈繞中,全新的氛圍出現了。
他們感到新奇又正式,捏著茶杯把手不自覺的坐直了身子。
王向紅站起來說道:「各位黨員同志、社員代表同志,今天天氣不好,咱們在這裡正好開個會議。」
「會上通報一下中央和各級政府的一些政策,也談談咱生產隊的進步和不足,最後咱們就生產隊近期的發展做個規劃討論。」
他拿起筆記本,裡面有王東喜給他製作的剪報,然後讀了起來:
「先通報一條跟咱切身利益相關的政策,這是咱們江南省里領導闡述的本省海洋漁業發展的五個問題。」
「五個問題里第一個問題是老生常談,咱江南海域遼闊、資源豐富,海洋漁業在全省國民經濟中占據重要地位。」
「第二個問題是有政策明確發展海洋漁業的發展方針了,要『打出去』,要多多開闢外海漁場,放開手腳大搞淺海灘涂養殖,積極的發展水產品的加工和綜合利用。」
「第三個問題呢,說的是咱外島,嗯,都好好聽聽,說的是咱外島有海、有山不該生活貧困,應該大興山海之利,發展多種經營。」
「我認為咱們隊裡現在搞的這個社隊企業就是『多種經營』的一種,咱們是在響應省里的號召,嗯,是好事!」
「第四是要因地制宜、實行多種形式的漁業生產責任制——草,文書你怎麼回事?你就是忘不了分家分船啊!」
正在做會議筆記的王東喜很無辜:「沒有啊,支書,沒有,我早就不想著分家了,這就是把省里重要的新聞報告都給你留下來了。」
王向紅翻過一頁說道:「行了,說點中央的政策吧。」
他洋洋灑灑說了半個小時。
黨員和社員代表們拼命喝茶,全靠醇香的茶水來振奮精神,要不然真得睡著了。
終於,老調重彈結束了。
王向紅合起筆記本說道:「咱們接下來要談談生產隊最近的進步和不足。」
「首先吧,在改革開放、全民解放經濟發展束縛的偉大行動中,咱們生產隊聯繫了外島環境和經濟特色的深刻變化,取得了重大的進步,辦起了社隊企業。」
「根據我的打聽,現在咱們公社的各生產隊還都沒有社隊企業,咱們是第一家,咱們頭一個吃了螃蟹。」
「現在外界都傳我王向紅是個老頑固、大落後,是個不接受新鮮事物的古板老頭。」
「在這裡我要表示一下,這是污衊,是對一名老黨員的誹謗,為了反擊這種言論,我要向同志們表態,咱生產隊辦社隊企業這條路我走定了!」
王憶陡然鼓掌:「好,我也表態,我要跟著支書一起走集體辦社隊企業這套路。」
其他人趕緊跟著鼓掌。
老新兩代領導人都表態了,他們跟著就行。
王向紅低頭抿了口茶水,遞給王憶一個讚賞的微笑。
他抬起手壓了壓手掌說道:「在咱公社,開門辦社隊企業是一樁新鮮事,很多生產隊不敢辦。」
「但同志們不要怕,我已經調查研究過了,開門辦社隊企業是無產階級經濟發展路線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不是無產階級經濟市場湧現出的社會主義新生事物。」
「已經有實踐證明,開門辦社隊企業是發展社會主義經濟市場規模、提高人民群眾生活水平的最有效途徑……」
王向紅今天開會的發言特別有力氣、說話特別多,可能是茶葉水給他補充了水分,他也不嫌嘴巴乾燥,跟嘴裡含著機槍一樣嘟嘟嘟、嘟嘟嘟。
王憶大開眼界。
他開眼界的不是王向紅能說,而是他說話的模式——簡直就是電視上六七十年代公社領導開會的重現。
上一次他已經有所感受了,但這一次感受格外強烈,因為王向紅說的話格外多。
一場會開下來他沒覺得有什麼重要的事。
會上表彰了民兵隊協助王憶抓捕了劉大彪這一窮兇惡極的歹徒,堅定了開辦社隊企業的決心,制定了配合電業局、電力所設置瀝青池的方針,然後沒了。
就這麼三件事。
他們開會開了一個多小時。
王憶當時真想給王向紅介紹個活。
你不該在82年當支書你應該去22年當作者、寫小說,你可真能灌水啊!
會議結束,王憶讓大迷糊來收茶碗。
王東喜說道:「不用不用,王老師你讓大迷糊去玩吧,我收拾茶碗,我收拾好了給你送過去。」
王憶說道:「文書你還忙……」
「今天不忙,你們去忙吧。」王東喜殷勤的說道。
王向紅說道:「讓他收拾吧,他想收起這些茶葉。」
王東喜嘿嘿笑,顯然是意圖被識破了。
王憶聽聞此言頓感心酸,說道:「文書你要想喝茶去我那裡拿吧,這茶葉已經泡成樹葉子了,你看一點顏色都沒有了。」
王東喜說道:「我不是喝茶,我是想搜集這些茶葉回家用醬油和香油拌個涼菜!」
王憶更心酸了。
先不說茶葉拌涼菜好不好吃,就說這些茶葉都是十幾個人喝過的茶水裡剩下的……
他拍了拍王東喜肩膀說道:「以後開會不用一人一碗茶葉了,我給拿個茶壺過來,用茶壺泡茶,這樣搜集起來的茶葉能衛生一些。」
大隊文書都要這樣節儉度日,由此可見生產隊的經濟條件有多差。
王憶決定趕緊把這社隊企業給搞起來,先把家家戶戶的吃飯問題解決一下子。
自己身上責任重大啊!
他夾著筆記本往外走,對大膽說道:「咱一起走,待會我去王祥賴家裡一趟。」
大膽問道:「王祥賴是誰?噢噢噢,賴子、賴子,你直接說賴子就行了,怎麼還說他大號?」
門口抽菸的王向紅問道:「你去找賴子幹什麼?」
王憶說道:「他兒子想上學,他不讓他兒子上學,我去做個家訪。」
王向紅嘆了口氣,披上衣裳說道:「走,我陪你過去。他家的事我大概了解,你自己去估計沒用。」
大膽補充道:「對,賴子家的事我也知道,之前家家戶戶都讓娃來念書了,就他不行,他這個人脾氣老執拗了,愛鑽牛角尖,說也說不通、打也打不行。」
說到這裡他看見了徐橫和孫征南,趕緊招招手:「徐老師、孫老師,你倆跟我們一起去賴子家吧,待會十有八九要干一架,得咱仨收拾他。」
王憶說道:「這什麼意思?」
大膽說道:「賴子沒腦子的,就會揮拳頭干架。」
王憶問道:「我的意思是,你自己還干不過他?」
大膽輕蔑一笑:「我干不死他!」
然後他又露出無奈之色:「可是沒用,他一上來那股子勁跟鯊魚一樣,不怕死啊,我是一個人制不住他!」
徐橫和孫征南便跟了上來。
輕車熟路,五個人都去了王祥賴家裡。
王祥賴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有些駝背,不過長得矮小敦實,一身肌肉把破衣爛衫頂的鼓鼓囊囊。
他這會正站在院子裡收拾著掛在晾衣繩上的魚鯗,狂野的風吹的魚鯗拼命的搖擺轉動,跟一群吊死鬼似的。
而地上的王祥賴穩如磐石,整個人結實的就像塊大石頭,難怪大膽說自己制不住他。
這是頭石牛!
王憶跟他打招呼:「賴子叔,忙著呢?」
王祥賴回過頭來看,撓撓頭、撕扯了一下耳朵,問道:「支書,組長,王老師,你們三個怎麼有空來我家?」
王憶開門見山,說道:「我過來想跟你商量個事,你讓你家豬蹄去我那裡上學吧。」
王祥賴低下頭:「不去!」
語氣很堅定。
王憶走過去遞給他一根煙,他拿起來夾在耳朵上,然後還是說:「他不去上學,他要掙工分。」
王向紅說道:「他一個十歲的娃子能掙多少工分?我算計了一下,咱隊裡就你家娃沒去上學了,讓他過去吧。」
王祥賴說道:「他得掙工分。」
說來說去就這麼一句話。
王向紅說道:「嗯,明天開始隊裡沒有他這個勞動力。」
看你還怎麼掙工分!
王祥賴急了,說道:「支書,你欺負我!」
王向紅怒道:「你家豬蹄想去念書,你這個爹怎麼當的?啊?你怎麼當的!」
「我跟你說我上年紀了所以現在還在這裡好好跟你說話呢,擱我剛退伍回來那陣,我拿武裝帶抽你了!」
王祥賴抿了下鼻子又歪過頭去:「那也不去,我家沒錢,吃飯都沒錢,上學哪有錢?」
「不要錢。」王憶乾脆了當的說道。
王祥賴愣住了。
他伸手搓了搓臉絞盡腦汁的想了想,又說道:「那也不去,去念書有什麼用?」
王憶說道:「念書當大學生,我就是大學生,你說我念書有沒有用?」
王祥賴想說沒用。
可王憶請隊裡吃炒雞、吃紅燒鳥、喝豬雜湯的時候他每次吃喝的最歡。
前幾天領糧食他也去領了,家門口兩步遠的路口還豎著一個他每天晚上都會去借光的電燈泡呢!
所以不要臉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這樣他索性蹲在地上不說話了。
王憶蹲在他旁邊勸說道:「孩子想念書是好事,你應該支持他,他以後成了大學生,那你就是大學生他爹了!」
「他沒有你那樣的腦子!」王祥賴突然說道,「他念不成書,考不上大學!」
看著他油鹽不進的樣子,王憶要氣死。
還以為剛才這貨蹲在地上是被自己說動了呢,原來是在想著怎麼拒絕自己!
王祥賴看他不說話還以為自己抓到了重點,就興奮的站起來說道:「我們家沒用念書的腦子,都是一群笨人,跟豬一樣笨。隊裡人不都說嗎?我家的人腦袋裡塞的是豬糞,是,真是這樣。」
「我兒子那腦子我知道,你今天教他念書明天就忘了,這樣還叫他去念什麼書?沒必要嘛。」
趴在屋裡窗戶後的小孩直接翻著窗戶出來了,他要爭辯,王憶揮手攔住他。
這是我的戰爭,不用你們來幫忙,我的戰場我自己搞得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