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妃凝視自己鏡中容顏,眸中煥發咄咄光彩。
時命瑞應,玄鳥在天,遲早有一日,這承淑宮再也困不住她。
眼見暮色已至,挑揀了大半個時辰,還未選得一件合意宮裝。錦心尋思著主子往日喜好,揀出一件杏色宮裝,綴繡珍珠千粒,極是奢麗繁複。裴妃卻蹙起兩道柳眉,只嫌浮華太過。錦心看她回身看向一襲絳紅雲錦覆煙羅單紗的宮裝,手撫錦上,看神色仿佛喜歡,卻又流露悵惘。
細看那衣飾並無出奇,只是一抹深絳,艷得肅殺。錦心轉眸想了一想,恍然有些明白,卻不由想起了一樁閒事——那日皇上臨幸,見著裴妃梳妝,笑她胭脂點染過濃。娘娘嗔怨說,時下盛行這“嫣然妝”,皇上卻失笑,只說“美人無妝亦嫣然”。
裴妃低不可聞的嘆了聲,一時有些意興闌珊。錦心巧笑道,“這一身絳色只怕襯不起娘娘氣派雍容。”聽得這話,裴妃也只一笑,便挑了那綴繡珍珠的宮裝出來,吩咐錦心梳妝。
錦心手巧,片刻妝成,裴妃攬鏡再看,卻覺著興味索然。
外邦使臣來朝,按禮該由專司設筵款待,但此番北齊親王身份不同,今上格外看重;但若以國宴相待,大加鋪排,又於禮不合。既然已破例令后妃臨席,皇上索xing便以家宴為名,在瓊台設下宮筵。列席宴上的都是皇親重臣,自申時便至太平殿候著,韶樂起,臣工入筵;內命婦及諸宮妃按禮先至中宮謁見,隨皇后一同前往,酉時雅樂起,內眷入筵。
裴妃不願同旁的妃嬪一起早早候著,直拖至酉時將至,才姍姍前往中宮。行至宮門,卻見中宮女官擋在階前,底下寶蓋羽扇,侍從如雲,各宮主位卻在殿前密密候著,相顧jiāo首竊竊。見裴妃到來,素日與她jiāo好的幾位好似見著救星,忙迎上前來見禮,各個神色焦慮,隱有不忿之色。原來皇后至今也未露面,只讓殿前女官擋駕,既不許人覲見,也沒個音信出來。眼看著吉時將至,若在皇上跟前誤了禮數,只怕誰也擔待不起。
“有這等事?”裴妃大感愕然,思忖著皇后行事素來穩妥,偏偏在此時弄出異樣,“莫不是娘娘鳳體違和?”幾位妃嬪面面相覷,似乎yù言又止。裴妃更覺蹊蹺,纖揚眉稍一蹙,看向身側毓嬪。最是能言善道的毓嬪此時也啞了口,左右顧盼,將裴妃引至一旁。
“說是偶感風寒,不過,彤書女史方才進去了。”毓嬪語聲輕緩,朝中宮方向飄飄遞個眼色。裴妃心神劇震,心口像是給人硬塞進來一截碎冰!宮中專設彤書,記載后妃進御、癸信、生育之事,雖說彤書女史出入各宮也是常事,可今日恰逢蹊蹺……莫不是中宮當真有了喜訊,否則皇后又怎敢置大局於不顧,將諸位妃嬪晾在這裡。
不想則矣,一想到這最壞的訊息,頓時令裴妃心神大亂,掌心汗出——皇后向來無寵,除朔望之日,皇上幾乎鮮有臨幸,怎可能被她奪得先機!見裴妃震動失神,毓嬪心下妒意反倒輕減了幾分,樂於看到有人更加失意。要說起來,中宮得嗣是理所當然,也是遲早的事。毓嬪嘆一口氣,“前幾日為著陳國公之事,皇后已是觸怒龍顏,今日若再誤了宮筵,只怕……”
“怕什麼?”裴妃貝齒輕璨,冷冷笑道,“帝後鶼鰈qíng深,這點微末小事,輪得到誰來閒話?”身側諸人聞言失色,毓嬪也再不敢接口,只見裴妃猶自笑道,“只是皇后賢孝美名,往後該改做孝賢了,孝在賢之先,賢為孝之輔。”
帝後不睦的傳聞,在宮中已不是什麼隱秘。一面是陳國公稱病不朝,一面是皇上執意而為,兩頭都不顧皇后夾在當中的顏面,令六宮都看著她的笑話。今日皇上賜宴,原是料到了陳國公稱病未至,卻不想這當口皇后也來個鳳體違和。不論是真喜訊,還是假違和,都是生生拂了皇上顏面,倒與陳國公父女一心。
雖說人人心頭有數,但似裴妃這般公然譏諷,卻也叫人駭然。她將皇后的賢孝譏為孝賢,兩字主次之差,涵義卻是大異。若是尋常腹誹也就罷了,偏偏裴妃挑在這個時候冷嘲熱諷,看在眾人眼裡,只當是裴家對何氏的公然挑釁了。
饒是裴妃發難,眾人色變,中宮卻依然沒有半分動靜。
正僵持間,太平殿總算來人傳話了,卻不是傳達口諭,也不提中宮如何,只說時辰已近,王公公催請諸位娘娘動身。眾人一時間面面相覷,這王公公是皇上跟前的人,由他傳來這話,便叫人隱約覺出幾分況味——皇后看似有恃無恐,皇上卻是存心要給中宮難堪,看來今晚這瓊台宮筵是不會有女主人臨席了。
太平殿高峙十丈,俯瞰天闕,通階鋪設漢玉雲母磚,峨嵯入雲,層檐歷歷,窗牖壁帶皆是百年沉檀香木雕就,芬芳遠送,下臨太平池一碧千頃,上凌丹霄雲霞蔚蒸。宮中設宴常在此地,絲竹飄飄,繚繞雲端,遠望仿佛瓊閣仙闋,久之便以“瓊台”為名。
殿上正中,坐南面北設下九龍鎏金御案,與之並列左側的鳳藻玉案,座東面西而設,便是帝後之席,側座略低一層,再設麒麟案與百鳥朝鳳案。殿前設下三重玲瓏水晶簾,將內廷各主位宴桌與外殿臣工宴桌隔開。四妃的座席之後,才是其餘嬪妾命婦依次排開。
裴妃昂然直入第一座,緊鄰百鳥朝鳳案之側,由她坐在長公主身邊似乎理所當然。那虛設在前的鳳藻玉案令諸位妃嬪面上都有些不自在,裴妃唇角只浮起一絲微哂……今日這般隆重場面,單單缺了皇后,且看皇上如何在外邦使臣跟前下得來台。
憂心忡忡的淑妃悄然側身,向裴妃探問長公主因何未至。裴妃笑睇她一眼,只說不知,心裡暗想淑妃一向與皇后走得近,今日多少也沾上些中宮的晦氣。長公主如今是裴妃最大的靠山,往來迎奉自是周到。然而思及長公主,卻令裴妃又覺隱隱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