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間親往辛夷宮,本想邀長公主同赴瓊台,卻得知長主一早隨皇上離宮,與北齊使者去了上苑試馬。此番北齊晉王攜來三件重寶獻予南秦皇帝,一是上古名劍、二是烏桓神駒,第三件聽說是什麼通商締盟的國書。裴妃對那國書毫無興趣,倒聽說烏桓神駒世所罕有,此次一共進獻了四匹,雌雄各二,黑白紫絳各一。出身將門的裴妃素來自負騎術,躍然想在上苑一試身手,萬般痴纏求懇,皇上卻不答允。
未想到,今日卻是不諳騎術的長公主隨行前往。想來皇上自幼孤寂,只剩長公主這一個親人,格外殊寵也屬自然。至於宮中那些流言,或隱晦或露骨或離奇,裴妃是痛恨之極的。那些不知死的賤婢編造出這等骯髒話,非議皇上德行,實在當殺——對於女子,詆毀她景仰傾慕的男子,原比詆毀她自身更可惱。只是私下裡,她也曾勸諫皇上,宜早替長公主擇配良人,以免耽誤年華。偏偏皇上聽不進半分,只把個長公主捧在掌心,似明珠照雪一般寶貝。
說不妒忌,也不盡然;若說妒忌,卻又全無道理。只覺得那九五之尊的處境比誰都不易,一邊是皇后偏狹,一邊是眾口詆毀,便是長公主也不夠體諒,這闔宮上下,再沒有人似她一般全心待著皇上。
一時間紛亂念頭縈繞,裴妃心裡懨懨,覷著時辰將至,臣工內眷皆已入座候駕,卻久久不見皇上與北齊使者到來。迴轉身時,卻見毓嬪從次席過來,神色不寧,似有話說。
裴妃佯作氣悶,輕搖團扇至廊下小憩,憑欄眺望遠處宮苑。毓嬪隨之跟來身後,悄聲道,“適才有人探聽說,今日中宮閉門,倒不是自個兒的主意。”見她蹙眉回眸,有些不明所以,毓嬪惴惴壓低了語聲,“聽說是,皇上將人禁足了。”
“皇后遭禁足?”裴妃大驚,待要細問,只聽兩廊下韶樂起奏,內眷臣工盡皆俯跪下來,以額觸地,列跪兩側。二人慌忙歸席跪下,還未聽得huáng門宣駕,已有隱約笑聲傳來。
華蓋莊重,寶扇雍容,煌煌天家儀仗簇擁著聖駕到來。
人未至,笑先聞,卻是一個朗朗如銀鈴的女子笑聲,歡躍里透出慡朗。裴妃驚愕抬眸,一時顧不得禮數,只見一個金紅耀眼的身影撞入眼中,帶著夏日驕陽似的生氣,烈潑潑的,直撞得人眼睛作痛。看這裝束莫約已猜到,此番北齊親王出使南秦,一併攜來了國主掌珠,駱皇后所出的雲湖公主。原來這北齊公主是這般絕色,裴妃細看她一身織金紅錦宮裝,桃形金鳳冠四面垂下花簪,一襲明媚金紅伴在耀眼的明huáng之側,映得皇上堅玉似的面容也有了幾分暖色,風儀秀徹,更見溫潤。
這一對本已奪目之極,隨在其後的二人,卻叫眾人神為之奪。
同是紅衣,長公主的百尺深紅連煙錦,裁作廣袖長裾流雲裳,瓔珞牡丹,斜cha步搖,錚錚環佩,淡淡勻妝。一點笑意綻在唇上,橫chūn水,泛秋波,竟是在笑。
誰也未曾見過長公主這般笑容,似晨間第一縷風,chuī散緲緲層雲,湛明天際一碧如洗,自那雲淡風輕里,透出絲絲沁涼——而這笑容,卻只綻向她身側那一人。那便是傳聞中,文藻與沈相齊名,風流共昌王齊肩,常言平生惟好賞美,自號“食色無倦之徒”的北齊晉王了。
四人年貌相當,不似帝子帝姬,倒似神仙人物。皇上攜了雲湖公主,晉王伴著寧國長公主,賓主翩翩相攜,行過瓊台珠簾,直入座中。殿下有老臣已看得暗自皺眉,這男女主人分別迎客,是北齊故老沿襲的禮俗。皇上如此待客,以示親善倒也罷了,卻如何能讓長公主僭越這國母之尊。
裴妃自愕然里回過神來,見皇上已至御座跟前,含笑回身將雲湖公主jiāo予晉王。兩位貴客由內侍引入麒麟案與百鳥案後入座。長公主緩緩步上玉階,鋪繡鸞鳳金枝的長裾徐徐曳地,皇上朝她伸出手來,親自引她至鳳藻玉案,並肩就座主位。
第九章 崑山碎玉引潛龍
即便側了臉,垂了眸,仍覺察到那目光的暖意,似羽毛蘇蘇拂在臉上。昀凰起初漫不經心,漸漸被這目光瞧得不自在,卻也無可奈何,索xing回眸相迎。那人好整以暇地斜倚著席上織金錦靠,像是等她這一眼已許久了,又像是全然不曾在意,只有挑在唇角的一絲笑容愈發加深。
上苑初見,這位北齊晉王竟肆無忌憚地凝視她許久,直言讚嘆長公主之絕色,更當著少桓、沈覺與一眾內臣面前,自請為她引轡扶韁。
雖說北齊不重禮教,男女之防甚輕,也多有聽聞過晉王風流làngdàng之名,然而君前唐突,仍是令南秦眾臣怫然。反觀皇上卻是不以為意,只同雲湖公主笑語晏晏。昀凰原本不擅騎術,對名馬良駒也無意趣,今日被少桓qiáng攜了來,慵然隨在一側,也懶理會雲湖公主的笑語如鈴。倒是晉王倜儻風趣,引得昀凰不時莞爾。此時見著眾臣尷尬神色,卻令她十分快意,既已被人非議慣了,不如再慷慨些,多添幾許談資也好。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寧國長公主欣然與北齊晉王並韁而馳,一騎紫騮,一乘烏雲,在上苑綠茵間相逐而去,恰似一雙雲中龍鳳。
雲湖公主拍手笑著,直惋惜長公主騎術不佳,不然便可和五哥賽馬了。少桓聞言,但笑不語,眸色卻冷淡下來。沈覺隨侍在旁,瞧見皇上神色,心下也僵了一僵——他早年隨父出使北齊,熟知彼邦風物,近年與北齊邦jiāo時好時惡,多有他在其間周旋。看皇上神色,顯然也知這“賽馬”一語,不是隨便說的。北齊至今留有先祖騎she之風,青年男女常在chūn秋賽馬會上定qíng,若一個男子邀約女子賽馬,往往是有求婚之意。
卻聽皇上溫言笑問,“聽聞晉王妃賢淑,不知可曾在馬背上贏過晉王?”沈覺頓時鬆了口氣,既然皇上委婉提起晉王妃,截住了後話,顯然是有意回絕了。雲湖公主卻轉眸一笑,“所以才可惜呀,五哥一定老後悔,娶妻太早可不是好事。”少桓淡淡瞧她一眼,看似天真爛漫的少女,言語間試探分寸卻是拿捏極好,不愧為北齊國主掌珠。這裡不過幾句戲言的工夫,再回望遠處,那二人已馳得遠了。
綠樹濃蔭夏日長,不覺已馳入杏子林間,五月青杏墜在枝頭碧悠悠打著鞦韆,已能嗅到絲絲清香。昀凰平日極少騎馬,這烏桓名駒又十分高大,一時令她侷促遲疑,不知如何下馬。晉王卻已縱身躍下,笑著朝她伸出手。陽光透給層疊杏樹葉子,灑落金色光斑在他臉上,有些細碎光影跳躍在他眼底,那比中原人略淺一分的蒼褐色瞳仁,越發晶璀好看。
昀凰微笑,將玉柄絞烏金鞭子的一頭斜遞給他——公主萬金之軀,旁人不可冒犯,近侍宮人若要攙扶,也不能直接以手觸碰,更遑論男子。晉王卻笑了,看也不看那馬鞭,仍穩穩伸出手來,等她將手jiāo到他掌心。昀凰遲疑間,腕上驀地一熱,身子竟懸空,被他不由分說拽了下來。他掌心溫暖,雙手修長有力,待她站穩了便放開,靜靜笑看她驚愕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