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人真的能夠這樣無恥。
顛倒了一整個兒的真相被他說得如此自然自如——原本是他施加的懷疑阻力,變成了我們的搖擺退卻;所有紀遠堯的成果,紀遠堯的付出,屬於整個團隊的成果,被他雲淡風輕地攬在自己手中——就在今天,在屬於我們的勝利時刻,他輕輕巧巧走上前,享受掌聲,摘取了成果。
當著這許多人的面,有客戶、有媒體、有官員,邱景國躊躇滿志,大放豪言,拋出他對未來市場的斷言,稱新品開發的成功意義重大,這將引導我們下一步的開拓方向,並將作為本公司後續戰略發展的重點。
這正是紀遠堯在之前會議上向他提出的建議,被他當場質疑和擱置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要如何相信此刻這一幕,如何相信一個邱景國這樣的人,一個受尊敬的企業領袖,做起這種事來,也和bī仄格子間裡處心積慮的小白領沒什麼兩樣——辛苦是你的,功勞是我的,甚至無法說他搶去了什麼。
身為總裁,一個公司的最高行政領導者,他做得心安理得,也似乎理所當然。
第三十一章(上)
邱景國乘次日中午的航班,與Amanda等返回香港。
與來時一樣,還是我同紀遠堯、程奕一起送他們到機場,禮數周全。走時邱景國愉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道別。Amanda給了我一個輕輕的禮節xing擁抱,低聲說,“辛苦了。”
她語氣很淡,就這平淡的三個字,是唯一的暖。
比起上午邱景國在全體員工出席的會議上那番熱忱煽qíng的致謝,Amanda真誠得太多。
緊跟著昨天展示會上jīng彩表現之後,邱景國又在晚上答謝團隊的餐會上大方收買人心,宣布給研發、企劃部門發放豐厚的團隊獎金,其他部門也不會只剩眼紅,同時得到他許諾的獎勵——公司員工無論職別,每人增加三天帶薪假期,由自己靈活安排,年內休完既可。
當時歡呼一片。
加薪、升職、休假,沒什麼能比這三樣好處更實際了,想想我們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jīng力和時間謀殺在狹窄在格子間裡,加個五百塊的薪就高興不已,打破頭升上半個職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撿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這是多容易滿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過這麼一點點。
自相爭鬥起來都是láng,在老闆面前就成了羊。
邱景國對我們是如此慷慨大方,對紀遠堯與穆彥卻是另一回事。
從機場回來的路上,老范開車,我在副駕,紀遠堯與程奕偶爾在後面低聲jiāo談,不像來時一樣談笑風生,我與老范都是一路沉默。我們都已知道了接下來的變故,實在沒有心qíng談笑,也無法像他們一樣不露聲色。
我的心qíng已經壞透了。
連老范問了句,“都過12點了,回去員工餐廳也趕不上趟,是不是找個地方先吃飯?”
我都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煩。
紀遠堯說好,程奕便提議某處餐廳,兩人語氣神色平和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將臉轉向車窗外,我感覺快要透不過氣,有什麼東西悶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著神經。聽著紀遠堯與程奕不時jiāo談一兩句,我沉默著,就算理智不停告訴我——沒錯,他應該平靜,應該以處變不驚的態度應對一切,尤其在程奕這人面前——可感qíng衝動下,我還是很想看到紀遠堯會表露一點qíng緒,一點憤怒,哪怕是一點點。
作為有血有ròu的人,怎麼能夠這樣“波瀾不驚”。
我想看到他真實的qíng緒,那樣起碼能觸摸到一點點他的真實。
也許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來的冰冷。
是的,冰冷。
一天之內,發生了太多難以接受的事。
就在離開前最後一次會議上,邱景國收起笑臉,終於亮出了他的刀子。
再三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只是沒想到,事實遠比我預料的更壞。
邱景國有備而來,給紀遠堯準備的刀子不是一把,是兩把。
他首先發難的,不是企劃部挪用資金的問題,而是我以為早已經塵埃落定的BR報告事件。
那份錯誤評估了市場風險,以至於帶來後續連串影響的報告,責任已經早被歸咎到BR頭上,對方也被撤銷了合作,然而現在舊事重提,邱景國提出質疑——認為是我們內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場風險的報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總部,提早啟動項目,以使前期啟動資金更早劃撥下來。
至於劃下來做什麼,只怕就是,往好處想毫無問題,往壞處想百口莫辯的事了。
隨同前來的財務官查過公司帳目,雖然我們的帳面做得全無漏dòng,但從幾宗資金支出項的異常,還是能看出填補痕跡,瞞不過真正的內行。那幾項大多出在營銷經費,順著疑點摸下去,問號落在企劃部頭上。
江磊那一鬧,火上澆油,使邱景國多了一條追究的理由。
但比起邱景國手裡的質疑依據,這都不是真正讓我駭怕的。
前市場部主管馮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職被突然解僱,甚至沒有機會為自己申辯,我還記得他走時木然無措的樣子,卻不知道那天離開後,他還是寫了長長一封郵件給穆彥,表達自己的委屈和質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對他的誤解。
這種郵件,不該回,只該當做沒有收到。
可是穆彥回了。
那次裁員,穆彥本就難過內疚,以他重qíng義的脾氣,做不到那樣絕qíng。
在他回復馮海峰的時候,也絕對想不到,經自己之手發出的是一枚定時炸彈,會在日後給他帶來災難xing後果——這郵件內容,都轉到了邱景國手裡。
儘管穆彥在郵件中措辭謹慎,還是透露出要命的一個訊息——馮海峰見過BR之前準確無誤的報告初稿,之後收到正式報告,數據卻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質疑,穆彥卻肯定了修改後的報告,將他的質疑壓下。
這段尷尬的郵件內容暫時沒有公開,邱景國也沒有親自責問穆彥,只把這塊燒紅的炭塊丟給了紀遠堯,讓紀遠堯來追究此事,再給他,給董事會一個jiāo代。
jiāo代是穆彥有嚴重的瀆職行為,紀遠堯本人管理失誤,還是gān脆全部責任由紀遠堯來擔——無論哪一種,邱景國都能開心大笑。
誰又能想到,BR事件已經過去那麼久,卻在現在爆發出最大的破壞力。就像一個看起來早已治好的創口,再次被挑開了,原來底下藏著從未見光的病患。而挑開的人,心懷叵測,根本不是為了治癒,是為了進一步撕裂。
我從未有過真正的戰慄。
但在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冷意侵入骨頭,我戰慄了。
如果穆彥沒有蠢到自己把這種郵件發給公司總裁,就只能是馮海峰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