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說的這些,可說是少談些主義。怎樣糾正這種時弊呢,胡適提出了他的那個著名的觀點:我因為深覺得高談主義的危險,所以我現在奉勸新輿論界的同志道:“請你們多多研究一些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
更進一步說:“請你們多多研究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不要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胡適文集》第二卷第251頁)這樣也就知道,這篇文章的題名雖然是“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他的完全的意思,實在是“多研究些實際的問題,少談一些紙上的主義”。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因為在他看來,中國有待解決的實際的社會問題太多了,空談主義,是解決不了這些實際問題的。有哪些問題呢,且看:現在中國應該趕緊解決的問題,真多得很。從人力車夫的生計問題,到大總統的權限問題;從賣淫問題到賣官賣國問題;從解散安福部問題到加入國際聯盟問題;從女子解放問題到男子解放問題……哪一個不是火燒眉毛的緊急問題?(《胡適文集》第二卷第251頁)說到這裡,由不得發了一通感慨:面對這麼多的緊急問題,我們的輿論家,也就是評論家和研究家們,不去研究人力車夫的生計,卻去高談社會主義;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卻去高談公妻主義和自由戀愛;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問題如何解決,卻去高談無政府主義;我們還要得意洋洋誇口道,我們所談的是根本“解決”。老實說罷,這是自欺欺人的夢話,這是中國思想界破產的鐵證,這是中國社會改良的死刑宣告!
胡適這篇文章最為有力的地方,不在提出“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也不在羅列了這麼多的社會實際問題,而在尖銳地指出,那麼多人熱衷於空談主義,不願意多研究些實際問題,根本的原因是畏難求易,是思想上的懶。他是這麼說的:為什麼談主義的人那麼多,為什麼研究問題的人那麼少呢?這都由於一個懶字。懶的定義是避難就易。研究問題是極困難的事,高談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比如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研究南北和議如何解決,這都要費工夫,挖心血,收集材料,徵求意見,考察情形,還要冒險吃苦,方才可以得到一種解決的意見。又沒有成例可援,又沒有黃梨洲、柏拉圖的話可引,又沒有《大英百科全書》可查,全憑研究考察的工夫:這豈不是難事嗎?高談“無政府主義”便不同了。買一兩本實社的《自由錄》,看一兩本西文無政府主義的小冊子,再翻一翻《大英百科全書》,便可以高談無忌了:這豈不是極容易的事嗎?
高談主義,不研究問題的人,只是畏難求易,只是懶。(《胡適文集》第二卷第251頁)光說空談主義的人懶是不夠的,光說要研究中國社會的實際問題也是不夠的,還要教給他們研究問題的方法。在胡適看來,凡是有價值的思想,都是從這個那個具體問題下手的。先研究了問題的種種方面的種種事實,看看究竟病在何處,這是思想的第一步工夫。然後根據於一生的經驗學問,提出種種解決的方法,提出種種醫病的丹方,這是思想的第二步工夫。然後用一生的經驗學問,加上想像的能力,推想每一種假定的解決的辦法,該有什麼樣的效果,推想這種效果是否真能解決眼前這個困難問題。推想的結果,揀定一種假定的解決,認定為自己的主張,這是思想的第三步工夫。凡是有價值的主張,都是先經過這三步工夫來的。不如此,不算是輿論家,只可算是抄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