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梁啓超到胡適(這中間也包括了許多其他人的努力),晚清、民國當然是個動盪的亂世,卻是王綱解紐、思想開放的半個世紀,中華民族獲得了空前的解放,在搖搖欲墜的晚清朝廷和民初軍閥的刺刀,乃至蔣介石的一黨制下,文化思想的多元化進程從來沒有停止,其開放程度是我們今天不容易想像的,雖然其中也伴隨著殺戮和流血。正因為如此,才產生了梁啓超、胡適這些公認的思想領袖。思想領袖只能建立在人們內心的廣泛認同之上,和千千萬萬普通人同命運、共呼吸,他生活在普通人當中,而不是游離在社會之外;他的力量是一種和風細雨,是空氣,陽光,潤物細無聲,潛移默化,而不是雷霆,不是暴風驟雨,不具有任何外在的束縛。他們在權力格局之外對青年、對世道人心產生某種內在的影響,哪怕不能左右時局的變遷,王朝的更迭。
胡適曾在西湖煙霞洞度過一生中“最快樂”的三個月,寂寞的煙霞洞旁邊埋葬著一位無政府主義者師復的遺骸,火一樣的理想燃盡了師復年輕的生命。師復追求的無政府主義夢和中國固有的古老“桃花源”之夢並不一樣,這個夢不是出世的、寧靜的,悠然見南山的,而是入世的、灼熱的,帶著強烈的改造世界的衝動,與胡適信奉的自由主義強調點滴、漸進等原則不同,他尋求一種徹底的解放,一種純粹的理想境界,他的夢註定了在現實世界中碰得粉碎,他依然無所反顧、毫不猶豫地前行,不怕任何的阻力,寧折不彎,平靜地面向死亡。他要以道德的自我完善、整個生命的奉獻去為理想殉道。我們可以不認同他的主義,卻難以否認他身上的那股子氣,那種理想的情懷。當我的目光落在永遠年輕的師復身上,我想到了活過100歲的巴金,他們是精神上的同道,我也想到了許多與師復不是同道的早凋者或長壽者。在歷史的天平上,生命的長短顯得那麼無足輕重。無論他們最後選擇了怎樣不同的道路,在他們身上,我們都能看到一些異質的光,那是來自不同文明的光,一旦匯入我們的心中、匯入我們的夢中,這光也就屬於了我們。如果說中國缺乏自由主義的傳統,胡適出現了,傅斯年出現了,這就是傳統。確實,傳統不能以時間的長短來衡量。
火一樣燃儘自己的師復
離西湖煙霞洞不遠,有一個“師復墓”,墓志銘就刻在摩崖上,字跡依稀可辨:
師復為人道主義者,生平謀炸悍將,厲行革命,被錮三年,出而組織東方暗殺團。辛亥而來,舍其單純破壞,轉而為自由社會主義宣傳,創晦鳴學舍、世界語研究會及心社。旋發刊《民聲》雜誌,淬厲自刻,盡瘁其主義,嘔血而死。死年才三十有一,不終其紀。痛矣!君於公曆1884年6月27日生於東亞之廣東香山縣,以1915年3月27日歿於上海,同年葬於浙江西湖之煙霞洞,越八年而修其墓,以志不忘。
師複本名劉紹彬,因立志反清,光復故國,改名劉思復。信仰無政府主義之後,他連姓氏都廢棄不要,改名師復。三個名字代表了他短暫一生的三個不同階段。1923年,他的生前好友重修其墓,將鄭佩剛撰文、王思翁書寫的這個墓表鐫刻在崖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