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日唐鴻報出自己身份,李慶成與張慕俱是半晌無語。
張慕第一個動作是反手去抽背後的刀,打算殺人滅口,李慶成卻閃電般把他的手按著。
「你是唐鴻。」李慶成淡淡一笑:「為何方才廳上,不揭穿我?」
唐鴻下意識地退後一步。
李慶成低聲道:「你在怕。」
唐鴻眯起眼,打量李慶成,後者冷冷說:「你怕參知將你押送回京,是以拿不準主意,想先行聽我試探,確定後再見機行事,是麼?」
唐鴻不答。
李慶成飛揚跋扈地一揚眉:「你本有機會,卻無勇氣,所以你便不是唐鴻,從今日起,我才是唐鴻。你自己想個名字,得罪了。」
張慕放下抽刀的手,與李慶成從他身邊經過,李慶成又揶揄般道:「你要拼個魚死網破,大可試試,且看先死的是誰。」
唐鴻置之不顧,叫住李慶成:「我何時能當回自己?」
李慶成知道唐鴻接受了這個安排,隨口道:「等,會有時候。」
唐鴻:「什麼時候。」
李慶成:「當我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
是日,李慶成便在參知府中安家。
王參知所撥之處,不過是一間小院,院中一大房,一柴房,大房轉過後便是後門堆著積草的馬廄,老馬數匹,下人兩名,兼任全府上下僕役。
房中潮濕陰暗,張慕分了銀兩,遣散押貨前來的西川路工,大房以屏風隔著內外兩停,內間李慶成睡,屏風外張慕打了個地鋪,便作棲身之所。
而唐鴻則未有這般好待遇,被指去睡院對面柴房。
不多時便有北疆麾下將士前來領蛇膏,一切停當後,李慶成躬身坐在床沿,開口道:
「鷹哥,我究竟是誰。」
張慕不答,李慶成道:「他才是唐鴻,對不?你們都在騙我?」
張慕始終沉默。
李慶成起身道:「鷹哥!」
張慕搖了搖頭。
李慶成揪著他的領子,張慕不避不讓,李慶成連珠炮般問道:「你是什麼人?娥娘又是什麼來歷?!」
「為何不明明白白說與我聽?你還想裝啞巴?這樣,我問一句,你點頭或搖頭。」
張慕終於開口,緩緩道:「我不願告訴你,也不想騙你。」
李慶成蹙眉打量張慕,顫聲問:「我父親是誰?」
張慕像個死人,再次陷入漫長的沉默里。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疲憊躺回床上。
天色漸黑,府內人送來晚飯,不過是幾個饃,一碗咸豆,蒸軟了的燻肉零星幾片,李慶成不吃,張慕也不動,飯菜冷了便在那處擺著。
至掌燈時分,寒流籠罩郎桓城,一場更大的風雪在天頂旋轉醞釀,油燈被吹得忽明忽暗。
張慕起身朝對房望了一眼,唐鴻坐在柴垛上擦戰戟,張慕將窗縫檢視一次,把漏風的破洞以披風封上,手指捏著鉚,挨個按進窗木,門柵處,末了留出一道通風口,風口正對著自己的鋪位,以防炭氣悶了李慶成。
他又朝火盆里添了些乾柴,才轉身走向榻上的李慶成。
李慶成頭疼欲裂,想得越深,便越難受,輾側朝向滿布霉點的牆。
張慕把飯端了過來,放在案上,又朝榻前恭敬跪下,一語不發。
李慶成聽到聲響,轉頭看了張慕一眼。
張慕面色如常,直挺挺地跪在榻前,意思是請李慶成起來吃晚飯。
「吃不下。」李慶成無意識地□□道:「你自吃罷,我不惱你。」
片刻後,李慶成感覺到帶著涼意的寬大手掌覆上自己額頭,旋將張慕的手推開,不耐煩道:「沒生病,讓我睡會。」
李慶成睡睡醒醒,也不知過了多久,狂風聲中隱隱傳來梆子與兩下更鼓。把這個異鄉人從滿是風雪的陌生街道中喚醒。
他翻了個身,見張慕還在榻前跪著,認真地看著他。
李慶成一口氣提不上來,只想罵他一頓,轉念一想卻又消了氣,起身道:「吃罷。」
李慶成隨便吃了些,張慕仍跪著不動,李慶成吃少了這啞仆還不樂意,只得又勉強吃了點,饃已冷硬,然下肚後身體終究熱些。
張慕這才接過飯菜,坐到屏風外大口吃了。
「鷹哥。」李慶成裹著被子,吁了口氣:「你鋪那裡冷不冷,搬進來睡?」
「唔。」張慕嘴裡塞著吃的,應了聲。
李慶成恍惚間道:「我這身子不行,從前應是官家的……我爹是文官?」
張慕停了動作,李慶成又迷迷糊糊道:「空了得習武強身,否則不等匈奴人殺來,先病死在北疆了……賊老天,怎這般冷……」
張慕放下碗,於銅魚嘴裡填了炭,封口。塞進李慶成被中掖好,方在外間躺下入睡,身上只蓋著張薄薄的毯子。
翌晨風雪漸小,唐鴻倒是起得早,數下刷刷聲不絕,一把長雪帚舞開呼呼作響,將院內積雪一掃而空。
只見張慕打著赤膊,一身武人肌肉瘦削糾結,走出院中,李慶成跟隨其後。
「看。」張慕言簡意賅,扎了個馬步,雙掌虛虛前推。
李慶成睡眼惺忪,張慕竟把昨夜自己迷糊時說的話放在心上,一早起來便要教他習武。
李慶成也扎了個馬步,張慕一腳橫收,斜斜朝右踏出,沉穩落地,雙掌收回,一前一後,緩慢外翻,按出。
李慶成有樣學樣,跟著張慕動作比劃。張慕足下不停,手勢加快,腳下激起細碎飛雪,□□肩背上滿是汗水。李慶成漸漸會意,融入這武境之中,只覺張慕一舉手,一投足,均如蒼鷹展翅,驚鴻西來,說不出的流暢。
「這是西川一派……武尊的掌法?」唐鴻旁觀許久,蹙眉問:「兄台姓張?」
張慕收拳而立,目光凝於地上,似在沉思。
李慶成道:「他喚鷹哥,為何這麼說?」
唐鴻:「武尊張家,有鷹擊長空十三技,獨步天下,方才拳掌功夫觀之有蒼鷹搏兔之意,兄台箭法如何?」
張慕搖了搖頭,再次拉開拳勢,沉聲道:「看。」
李慶成道:「且慢,唐……隨便唐什麼,你的名字起好了麼?唐三?」
唐鴻一臉慘不忍睹,李慶成又道:「鷹擊長空十三技何解,仔細說說。」
唐鴻:「家父曾談及,西川有一家姓張,乃是武林世家,鷹擊長空十三技據傳言已失傳,有鷹爪戮人、鷹目控箭,鷹掌制敵,鷹哨役畜、鷹刀如鋼翅破長空、鐵鷹羽一式『漫天花雨』,更是殺人暗器……」
張慕再收拳,朝唐鴻走去。
唐鴻還未說完,張慕走到跟前,驀然不由分說給了唐鴻一巴掌!
李慶成嚇得大叫,唐鴻全無防備,被扇得口鼻溢血,一陣天旋地轉倒在地上。
李慶成:「……」
張慕自顧自站回位上,沉聲道:「看。」繼而再次划拳。
唐鴻狼狽逃回柴房,好半晌後方敢從門縫朝外窺看,李慶成也學乖了,一時院落無聲,唯有李慶成與張慕的腳步聲。
李慶成同情地偷瞥唐鴻,張慕又停下腳步,李慶成忙道:「我專心學!」
張慕點了點頭,打完一套掌法,又打一套拳路,李慶成漸漸跟上張慕身形,大有天人合一,萬物化生之感,仿佛心與蒼穹一色,極目望去,遠天開闊,杳無邊界。
猶如雄鷹長聲而唳,引領雛鷹翱翔,展翅划過萬里草海,連綿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