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夕陽鋪灑遍整個御花園,許凌雲停了講書,望著太掖池上金鱗般的水光出神。
李效聽得十分疑惑,欲問點什麼,卻無從問起。
許凌雲笑了笑:「陛下?」
李效微一怔,而後道:「方青余……此人心思難琢磨。」
許凌雲緩緩點頭,笑問道:「臣斗膽問句無關的,若換了陛下與此人易地而處,會如何布兵?」
李效想了想,答:「給我三萬軍,將兵帶出西川,孤會將楓關外六城所有百姓,兵士一舉撤回關內。」
許凌雲道:「這麼一來。關外的重城就廢了。」
李效:「以退為進,楓關狹長,背依兩山,又有楓城民生補給,易守難攻,撐過一個冬天並無問題。匈奴長期於塞外作戰,冰天雪地里游擊偷襲,虞軍絕非其對手。」
許凌雲出神道:「揚長避短。」
李效緩緩道:「豈止揚長避短?將河間,郎桓兩座空城讓給他們,定成了匈奴手中雞肋,占之被動,棄之可惜,又不能於酷寒中在楓關外紮營攻關。我軍卻可隨時出關偷襲,取回主動。」
許凌雲道:「臣也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
李效評價道:「是以方青余當年一步錯,步步錯,把三萬大軍給弄沒了,自己也落得個無處藏身的下場。」
許凌雲笑道:「未必,陛下有所不知,方青余是自願當逃兵的,緣因他根本就沒將抵禦外侮一事放在心上。」
李效冷冷道:「放肆。」
許凌雲自顧自道:「歷朝太史提及方青余這一逃,多方揣測,無人能解其中關竅。只能說,老先生們都想得太複雜了。」
李效道:「你既比太史知道得多,不妨便說說,說完孤若還不明白,鞭刑二十。是什麼能讓一個男人,在國難當頭時當逃兵?」
許凌雲自嘲般笑了笑:「陛下也想多了,國難,對某些人來說並非那麼要緊。」
李效臉色逾發陰沉,許凌雲想了想,解釋道:「有的人從來就不計較國家社稷,百姓生靈。位極人臣還是乞食街頭,對他來說全無干係,大敵在側,拋下三萬大虞軍隊掉頭便跑,只因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辦。」
李效:「何事能比抵禦外侮更重要?」
許凌雲躬身道:「天冷了,陛下風寒才好些,用完晚膳再說?」
李效見天色已晚,不得不起身,免得待會太后又派人來嘮叨。
如此數日又過,到得八月初七,李效連話也不想多說,便坐在太和殿裡的龍椅上發呆。
身後數名太監布了龍鳳交首的錦畫,扯到一半便停了,垂手站著,誰也不敢爬到龍椅上,國君的頭頂去布置,當然也不敢多話,便木頭一般地杵著。
最後還是當值的侍衛笑道:「陛下。」
那一聲喚,令李效回過神來,眉間滿是戾氣便要發作,見那侍衛嬉皮笑臉,是許凌雲,便不耐煩道:「膽大包天。」
許凌雲嘴角略翹,躬身避過李效目光。
「何事?」
「陛下在那處坐著,宮人不敢扯錦。」許凌雲聲音明朗,於黃昏時敲在李效耳內,有種清澈感。
李效側頭看了一眼,幾名司監忙跪下告罪,李效悶哼一聲站起。
許凌雲上前為李效撣了袖子,跟在其後,李效也不知該去哪,沉聲道:「你今年多大?」
許凌雲恭敬道:「回稟陛下,二十二。」
李效只把許凌雲當少年看,不想竟也過了二十,還與自己同歲,不悅道:「幾日的生辰?」
許凌雲一直低著頭,答:「臘月初十。」
李效這下更覺意外,轉身打量許凌雲,眯起眼道:「只比孤小一天,看上去倒小了好幾歲。」
許凌雲笑答道:「臣自幼身體底子不好,是以長得孱弱。」
李效點了點頭,信步在宮內走動,過了長廊朝花園去,明廊中太監唱道:「太后駕到——」
李效一見太后身邊跟著大司監,火氣便上來了,知道定是大司監前去尋太后告狀,今日沒好事,卻只得側身讓過,忍氣道:「母后。」
太后不進殿,站在廊前,板著臉:「陛下明日大婚,黃柬可都看了?」
李效點頭道:「都看了。」
太后道:「當真看了?」
許凌雲站在李效身後,苦忍著笑,片刻從袖內取出黃柬,躬身捧著。
李效:「鷹奴昨日念與朕聽了。」
太后看看李效,又端詳許凌雲,問:「你便是這任鷹奴?」
許凌雲單膝跪下,一手按肩:「見過太后。」
太后淡淡道:「起來罷,手上捧的什麼?」
許凌雲道:「回太后,寫婚儀的黃柬。」
李效與她十來年母子,心知太后脾性——對其餘人俱是好言好氣,寬厚仁慈,唯獨對自己是嚴厲有加。
所以凡是有事不合她意,拖上旁的人墊背,便決計不會挨罵,李效心內念頭一轉,說:「鷹奴昨日說了一半,還未念完。」
太后道:「記得多提點著,喚什麼名字?」
許凌雲恭敬報了名字,太后修得齊鬢的細眉不易察覺地一動。
「許凌雲?」太后詫道:「抬起頭來我看看。」
許凌雲抬頭,太后凝視他的雙眼,喃喃道:「長得不像麼?」
「母后。」李效冷冷道。
太后道:「你是臘月初九的生辰?」
許凌雲復又低頭:「是。」
太后緩緩搖頭:「你娘是趙嫣……我還記得的,你倒不像她……」
李效蹙眉道:「斗膽!先前問你生辰,如何答孤的?分明是臘月初十!」
太后冷冷道:「陛下!」
李效悻悻住聲,許凌雲道:「不敢與陛下……嗯,臣當年幼點。」
太后難得地柔聲道:「你與皇上是同一天,同一時辰生的,可見緣分這玩意,還真的難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