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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獵折(2 / 2)

亭海生噤聲,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李效笑了起來,眼中帶著玩笑得逞的神態,道:「說罷。」

被那話一震懾,亭海生滿腔滔滔大論卻說不出來了,只得重新斟酌,片刻後道:「陛下教訓得是。」

李效點頭道:「這句當是真心話了,既想試新法,拿你江南亭,蘆,青三縣去試就是。亭家是大戶,且看看如何。」說畢倚在龍椅上,吁了口氣,又道:「若孤所料不差,此三地多半會怨聲載道。」

亭海生面容遲疑,李效扔了摺子,道:「去試,孤不罪你。」

亭海生只得點頭,捧了摺子出去,出御書房時正與御林軍大統領唐思打了個照面。

李效一瞥,正見唐思,道:「進來罷。」

唐思闊步進來,於龍案前站定,躬身一抱拳。

李效問:「怎麼說?」

唐思答:「大臣們……不讓。」

李效道:「海東青胖了一圈,秋獵已停了六年,如今孤大婚了,還得被關在宮裡?」

唐思無奈搖頭,李效道:「摺子呢?」

唐思顯也是窩著憋屈無處發作,答道:「在林懿大人手中,被扣住了。參臣的本子,不定多會兒就得來了。」

李效臉色馬上就陰沉下來。

「孤是一國之君,想出去打個獵,還要他管?!」李效道:「去吩咐御林軍,三日後起行。」

唐思道:「陛下,太后那處……」

李效手有點顫,唐思知道皇帝已動了真火,忙道:「臣這就去準備。」

李效陰惻惻道:「告訴他,孤不僅自己要去,還要帶著她女兒去,傳令御林軍,今年秋獵,記得加上皇后鳳輦,孤要看看,他究竟還想參誰!」

李效又吩咐身畔司監道:「三天內罷早朝。」

司監色變道:「陛下,請三思!」

李效神色陰晴不定,支著額頭,緩緩道:「唐思。」

唐思忙道:「臣聽命。」

李效看著唐思,御林軍統領是難得的幾名李效親信,當年扶峰血洗皇宮時,便藉助了唐思之父的助力,李效登基多年,唐思因其父之功始終未受過帝君責罰,犯了何事也是不了了之。

近年中,從未令李效動火的只有兩個人,一是唐思,其二便是許凌雲。

唐思身份特殊,李效不敢拿他出氣,許凌雲則是油頭滑腦,一身滑不溜手如泥鰍,總能卸掉李效的拳掌。

「你說呢?」李效冷冷道。

唐思道:「臣以為,陛下做得大快人心。」

李效道:「非但這次秋獵要去,孤還打算擴充鷹隊。」

唐思點頭道:「臣也是這般說,摺子都擬好了,也……一併被閤府扣了。參許大人和臣的本子,不定多會兒就來了……」唐思那口氣顯也是吞不下去,明里夾槍帶棒的,俱不住朝林懿放冷箭。

李效道:「有孤給你撐腰,你還怕參?你唐家哪一任將軍不是被從小參到大,從入朝便被參到告老的?來年武選你須留意著,挑身手高強的小伙子,交予許凌雲,令鷹奴統轄。此時孤已吩咐下去了,照辦就是,不須這許多婆婆媽媽的。」

唐思抬眼道:「但臣以為,一次不可太多。」

「不可太多?」李效冷冷道:「孤打算給鷹隊擴成……」

唐思微一震,感覺到李效要採取什麼計劃,微微搖頭,眼睛瞥向李效身後的一名太監。

李效道:「罷了,此事來日在議。」

唐思退出御書房,李效道:「傳鷹奴過來。」

門外太監躬身道:「回陛下,許大人今日稱病,在延和殿外歇著。」

李效道:「傳太醫去給他看看。」

太監又道:「回陛下,皇后已派太醫給許大人看過,言道只是一點小風寒,兩三日內,散了便能痊癒。」

李效點了點頭,不再理會,午前批完摺子出來,回延和殿用飯。

林婉剛坐下便道:「陛下可是惦記鷹奴?太醫今日來瞧過了。」

李效唔了一聲,任由林婉伸箸布菜,不問,也不點頭。

林婉又柔聲道:「說昨夜落水,一宿沒換衣裳便睡了,榻上濕漉漉的一片,前些日子的傷還未痊,添了點風寒,臣妻吩咐人煎好藥給他服下,過幾天便能好。」

李效道:「那蠢貨,不需理會他,死活隨他去就是。」

林婉笑了笑,李效伸箸,挾著塊魚肉,卻不食,怔怔出神。

早先才下了秋獵的命令,三日後起行,許凌雲早不病,晚不病,盡挑好時辰添亂,李效不禁又窩了滿肚子火。

是時又聽林婉低聲道:「今日臣妻朝養心殿去,回來時見御林軍在習演圍獵兵陣,莫不是陛下要秋獵了?」

李效冷冷道:「消息這麼快便傳進宮裡來了?林閣老讓你說甚麼,一次說清楚,免得吞吞吐吐的。」

那話說得極重,林婉登時嬌容失色,嚇得半天不敢接話。

林婉不敢動筷,席間唯李效咀嚼聲,吃飽後李效漱了口,也不理會林婉,換了身武袍便朝角房裡去。

許凌雲裹著被子在榻上睡覺,太監清了清嗓子正要唱句皇上駕到,瞬間挨了一巴掌,被打翻在地。

隨行跟的人各個眼神現出恐懼神色,察覺到今日帝君心情極其不好。

李效一臉冷漠,負手走進房內,指了指門外,跟的人自覺在房外等候,不敢再進一步。

李效如一頭散發著怒氣的獅子,揭開房簾,早間煎的藥味還未散,許凌雲躺在床上安靜睡覺。

李效看了一眼,隨手揭開被子,許凌雲赤著上身,只穿一條薄薄的襯褲,迷迷糊糊地醒了,駭得不輕,忙翻身下榻。

「臣……參見陛下。」許凌雲喘息著道。

許凌雲練武十餘載,身上少年肌肉竟比李效還要漂亮,背脊上,腹肌上滿滿的都是結痂的鞭痕,風熱甫退,臉頰還帶著一陣暈紅。

「回去躺著。」李效目不轉睛地看著許凌雲,二人目光一觸,許凌雲自覺地轉開視線,然驚鴻一瞥時,李效卻從許凌雲眼神中感覺到了點懊悔。

「何事懊惱?」李效氣消了些,隨口吩咐道。

許凌雲爬上床,眼睛卻緊隨著李效,答:「病了沒去伺候。」

「躺著就是。」李效說。

李效從小時起,臉上便帶著一道胎記,俊顏破相令他倍覺恥辱,也對旁人的一舉一動更為敏感,二十年來,這皇帝習慣了警惕身邊人的一舉一動,保持著野獸的原始本能,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哪些人誠心尊重,哪些人表面恭謹而心內怠慢,哪些人在乎他,哪些人在暗自嘲笑他。

經這種本能的層層篩選,他已習慣從旁人的眼神中敏銳地把握出對方的心意,而二十餘年中,對他的側臉,他的威嚴從不在意,真心愿意與他交談相處的人,唯有四個:太后、扶峰、唐思、許凌雲。

太后與扶峰是看著他長大的長輩,唐思有時仍帶著幾分畏懼,獨獨許凌雲神態自然而然,便似認識了兩輩子的親人。

除此之外,就連夜間共枕的林婉,偶爾目光相觸時,李效都能感覺到,她並不喜歡他,她在宮內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拼了勁地想討他的好,投他的喜好,私底下又抱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讓李效不想與她多相處,且那種被人時刻懇求著的目光,令他十分惱火。

李效走到桌邊,見桌上置一藥碗,一墨硯,一紙,一書。

那書正是平素許凌雲捧著來講的虞通略,字裡行間寫滿蠅頭小字,紅色的乃是大學士扶峰筆跡,李效想起多年前正是扶峰編纂此書,又見側邊留白處,黑字看不出筆法。

「黑字是你批的?」李效道。

許凌雲強打精神,答:「是。」

李效:「不似當朝風骨。」

許凌雲咳了幾聲,答:「扶峰先生尋來的帖子,是統歷年間草書名家,張孞的字。」

李效:「未曾聽過。」

許凌雲道:「他是西川武林世家執掌,鷹奴張慕之父,昔年延和殿上那副『盛世天下,錦繡河山』便是大書法家張孞所書。」

李效若有所思,緩緩點頭:「現已換了哪幅?孤倒不曾留意。」

許凌雲道:「現換上了張慕的字:『金戈鐵馬,永鎮山川』。」

李效翻過一頁,問:「張慕家世這般有來歷?」

許凌雲又咳了數聲,勉強道:「張慕是……當年張孞之子,張家乃是武尊世門,虞國初,□□一統十五州,雖已境內安泰,然北面匈奴虎視眈眈,隨時將入關,進中原掠奪。京城連年征戰,一片破敗,未曾修繕,□□便將年幼的成祖託付予舊友張孞家中,那時張慕十五歲,成祖四歲……未料夤夜起火……」

李效道:「不必說了,孤自己看,沒興致聽你這癆病鬼講書。」

許凌雲又咳個不停,邊咳邊笑。

「在……咳咳,在後頭,陛下多半一時翻不到那處……」

李效道:「孤順著朝下看便是,看到哪是哪,你睡你的,三日後養好病,隨孤去秋獵。」

「當真?」許凌雲差點又要下床來。

李效道:「放肆,君無戲言,問的什麼話?平日真是太寵著你了!」

許凌雲這才不吭聲了。

李效翻過一頁書,找到上次許凌雲截斷之處——楓關夜戰。

許凌雲咳過幾聲,消停了些,忽又開口道:「那日張慕……」

李效:「閉嘴。」

許凌雲笑了笑,說:「書上記得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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