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娘答:「江州,朝廷派出上千禁衛前往江州,吩咐有任何冒充殿下的人,一律當場格斃。」
李慶成眯起眼,聲音小了不少:「汀州如何?」
娥娘答:「汀州離此地五百里,除刺史與總督外,朝廷鞭長莫及,但有一事須得告知太子。」
李慶成:「說。」
娥娘緩緩道:「你此時在朝廷緝拿令中的身份,不過是名冒充太子的反賊,怎這麼冒失?」
李慶成道:「我有我的打算,起碼方皇后知我出面,行事便不敢太乖張。十六州知我還活著,也不會盡數投誠。若不是我在楓關正名出戰,現在匈奴已進關來了。這次一戰,滿朝上下,中原各州,定將竭力反對皇后的議和之策。」
娥娘點了點頭,評價道:「這時間亮出身份雖有行險,但也不失為一著奇兵,只是你接下來,千萬得步步為營了。汀州孫家大小姐已進京城,預備在小皇子年滿十六後冊後……」
「什麼?」李慶成道:「當真?」
娥娘反問道:「她要嫁給李珙為後,是不是?」
李慶成緩緩搖頭:「我不知道,實話說,我未曾記起半點前事,都是他們告訴我的。」
娥娘道:「孫大小姐已入京城,孫家極有可能與太后一派結親,孫二小姐仍在待字閨中,據聞今年李珙十歲,明年冬便將祭天改帝,由太后垂簾聽政,十二歲成婚冊後,我所知的消息便只有這些了。」
李慶成緩緩點頭,又問:「孫大小姐是什麼時候進宮的?」
娥娘答道:「就在中秋後不久,消息沒幾個人知道,現在才傳過來。」
這麼說來,應是在張慕派人送去玉璜傳信之前。或許孫家也以為自己被大火燒死了,才把女兒送上京城,以圖籠絡掌權的太后。
事情更複雜了,李慶成仍在沉思,娥娘已撤了纖指,張慕馬上緊張地開口問:「如何?」
娥娘笑道:「康復得極好,你教他張家的鷹武了?」
張慕點了點頭,神色輕鬆了不少,娥娘道:「若有補藥,可多補補,不須再怕生病了。」
李慶成道:「謝了,你怎會在這裡?」
娥娘起身,雲淡風輕地說:「岐黃堂有我徒弟接管,總守在葭城也覺氣悶,打算出外走走,逛逛名川大山,采點藥,尋點僻方子,不定能多救點人。」
李慶成道:「要麼你跟著我們走罷,正要去汀州,也好有個照應。」
娥娘嗔道:「醫毒本是一家,殿下還怕我著了歹人的道兒了麼?」
李慶成莞爾,本意是想讓娥娘跟著,行軍打仗有個好歹,多名軍醫總是好的,然而娥娘輕輕一句便卸了擔子,看來雖口稱殿下,卻也不將太子放在眼裡,遂也不再討沒趣,說:「那就別過了,有緣再會。」
娥娘看了看李慶成,又看張慕,道:「煩請與鷹哥借一步說話。」
李慶成微有不悅,張慕卻道:「有話就說。」
李慶成擺手道:「你們談,我回去了。」
李慶成一頭鑽進馬車,卻揭開車簾,目中隱約帶著點疑惑神色,只見娥娘與張慕轉到驛站後,不見人影,只得放下窗簾,坐在位置上思考孫家嫁女之事。
是時娥娘與張慕走到驛站背後,娥娘先是行禮,又道:「少主交付屬下辦的事,已妥當了。」
說著從腰間青囊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方盒,雙手拿著遞過。
張慕接了,娥娘又道:「鷹羽山經當年那場大火,都燒得差不多了。弟兄們在廢墟里頗花了一番功夫才尋著,少主且看是這信物不,當年誰也不記得太子帶著的那件;少主得了,又寶貝般地收著,弟兄們都沒一個見過。若不是,說不得還要回去一趟。」
張慕打開盒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滿了說不出的溫柔眷戀。
娥娘嘆了口氣:「應就是了。」
張慕的目光始終駐留於盒中物事上,緩緩道:「謝了。」
娥娘道:「你還想跟著他?自古帝王無情,少主還是早些……」
張慕把盒收進懷中,拔出背後無名刀,娥娘花容失色,退了半步,孰料張慕卻不理會她,轉身一刀揮去!
刀鋒帶著凌厲氣勢,剎那將馬廄砍塌了半邊,嘩啦啦一陣響,方青余現出身形,笑道:「我都聽見了。」
張慕二話不說,刀隨身走,顯是動了真怒,要將方青餘力斃於刀下,出招再不留餘地,方青余只不住躲讓,卻不接招,張慕再一式斷然橫劈,將整座空馬廄摧毀,草屑卷著碎木直摧出去!
「做什麼?」李慶成聽到遠處響聲,喝道:「住手!」
張慕不管不顧,再一刀下去,方青余站著不動,眼看那刀鋒已到了面前,李慶成怒吼道:「給我住手!」
諍一聲響,翻海戟側里挑來,架住無名刀,唐鴻雙手持戟,不住發抖,膂力竟能與單手持刀的張慕相持不下。
張慕收刀歸背,唐鴻將戟晃了個圈,斜持身後,一掌前推。
「殿下讓你住手,沒聽見麼?」唐鴻冷冷道。
方青余沒事人一樣掏出懷中一個黃皮紙封,說:「你叫娥娘?」
娥娘追出驛站,道:「與你何干?」
方青余道:「方青余。」
娥娘凜然道:「你是那名……」
方青余漫不經心接口道:「……虞國第一劍手,對了,有一事托你辦。」說著將那封信交到娥娘手裡。
方青余道:「煩請攜此信至東海太阿山,到滄海閣去,自有人接待,請閣主將醉生夢死的方兒抄一份予你,門派中的藥材,有便捎上,沒有的話,則辛苦你把方子配全了,送到我手上來。」
娥娘接過信,眼望張慕,方青余道:「辛苦你了。」
張慕冷冷道:「是什麼。」
方青余:「一味藥,治什麼的,你多半能猜到。」
張慕:「她進不去滄海閣。」
方青余:「進得去,閣主是我娘。」
娥娘抽了口冷氣,又看張慕臉色。
張慕神色陰晴不定,方青余哂道:「你在怕?不敢讓他想起前事?」
這一下激將法收到了全效,張慕的聲音沙啞,語氣森寒:「娥娘,你去就是,照方大人的吩咐做。」
娥娘躬身離去,上馬循官道朝東邊離開。
李慶成道:「都把兵器收了,準備上路。」
方青余雙掌一拍,兩手空空,轉身離去,李慶成上了馬車,部隊再次起行,李慶成吩咐道:「傳張慕上來。」
張慕來了,單膝跪地不吭聲。
「為麼動手。」李慶成問。
張慕沉聲道:「他偷聽我們說話。」
李慶成道:「傳方青余過來。」
方青余也來了,瀟灑撩起袍襟,雙膝觸地,朝李慶成面前一跪,這一下謙恭姿態,較之張慕高下立分。
「為什麼動手。」李慶成開口重複道。
方青余答:「我偷聽他們說話。」
李慶成:「……」
李慶成吁了口氣,已從方青余與娥娘的對話中猜到大概,方青余雖行事乖張陰險,卻終究是為了幫他治病,然而這結不解開,總會在手下人心底埋個怨恨。
「所以錯在你,方青余。」李慶成道:「犯錯就要挨罰。」
方青余微笑道:「那是自然,請殿下責罰。」
李慶成:「來人!」
馬車外便有人應答,李慶成道:「收了他的馬,讓他隨隊跟著,徒步走到汀州,中途若有掉隊,每次責十鞭。」
方青餘一躬身,下了馬車。
「心有不滿?」李慶成道。
方青余:「沒有,殿下讓我滾我就滾,滾得再遠,只要殿下一聲,終究能滾回來。」說畢下車開始走路。
張慕仍單膝跪著,李慶成道:「起來罷,你也不該動手。」
張慕執拗不起,心裡不知在想何事,李慶成道:「手裡拿的什麼?」
李慶成伸出手,原以為張慕會遞給自己,未料張慕卻下意識地把那錦盒朝懷裡揣。
「你……」李慶成只覺說不出的憋悶。
張慕始終跪著不吭聲。
這侍衛怎麼這麼難對付?李慶成都想掀桌子罵娘了,他不過是好奇想看看盒裡有什麼東西,前一刻在楓城還說得好好的,出來也一臉忠狗相,怎麼說變卦就變卦?
既不服指派,又有什麼死命瞞著自己,肆意朝方青余搦戰動手不說,讓住手不住手,最後還是唐鴻架住了他的一刀。
若非唐鴻適時出戟,那一下肯定就得把方青余砍死,現把逆了他這身刺的方青余罰去步行,面子也給足了,還把東西藏著?!
李慶成越想越氣,道:「我不過是問你盒內是什麼?是要你的命嗎?這般當臣子的,你眼裡有沒有太子?來日我當了皇帝,你也要接二連三抗旨不曾?你置我顏面何存?不願陪在我身邊就……」
張慕錯愕抬頭,眼中滿是不解,有種表錯情的尷尬與無地自容,似乎萬萬沒想到,李慶成為了個錦盒,會發這麼大的火。
「我……」張慕道,繼而不再多說,從懷裡掏出那方方正正的錦盒,雙手遞過,目中卑微之意盡顯。
張慕說:「看。」
「沒興趣了,我也不是非得看,不過是隨口問問,心裡不舒服。」李慶成平了火,道:「起來,值得寶貝成那樣,看一眼也這麼……」
張慕聽得那句「沒興趣」,當即又把盒子朝懷裡揣,李慶成火氣又驀地上來了,不由分說踹他一腳,劈手奪過那盒,打開一看。
羽鳳空鏤木的盒,錦煙碧荷紗的底,盒內端端正正,置著一塊半環形的白玉,正面雕玲瓏雲羽鷹紋,襯一磐龍尾,背後刻著四個字。
李慶成緩緩從懷中摸出自己那半壁玉璜,拼在一處,彼此嵌合,兩半玉璜合成完整的玉佩,翻過來時,背面的八個字清晰可見。
剎那間,朦朧的記憶在腦海中閃現。
延和殿,黃昏,垂老的先皇坐在龍椅上,喃喃道:「慶兒,終日嬉皮笑臉,如何堪當一國之君?」
李慶成戰戰兢兢抬頭,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兩幅龍飛鳳舞,揮灑大氣的草書。
盛世天下,錦繡河山。
草書在烈火中焚燒殆盡,一段完全陌生的回憶浮現於腦海。
十六歲的張慕牽著五歲的李慶成,站在廳內。
先帝那時還很年輕,捋須笑道:「慶成與慕成這哥倆,還是第一次見面。」
另一名中年男人點頭道:「來日李兄登基,慶成就是太子了,張慕成這名字須得改改才是。」
先帝道:「哎,說的這什麼話,雖是君臣的名分,卻情同手足,慕成也懂事了,大得許多,來日正當提點慶兒。」
那中年男人道:「張慕,兩塊玉璜,在你出世前就有一塊是皇上予你的,來日進京時便帶著它,你這一生,從今天起,就要時時刻刻守著太子……」
馬車在路上一顛,李慶成的夢境清醒,手中握著屬於自己的那半塊玉璜,微覺灼燙。
李慶成:「慕哥,這塊玉璜原來是你的。」
張慕:「是。」
李慶成喃喃道:「怎麼得來?」
張慕:「命中注定的。」
——卷一·夜奔·完——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出不至雁無憑,幾番空作悲秋賦。
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渡。丈夫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