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成道:「你平素都學著我小舅行事,對罷?」
方青余有點尷尬,這次李慶成主動親了親他的唇,方青余正色道:「別鬧,現不是打情罵俏的時候,喏,那死人看著呢。」
李慶成帶著一絲不羈的笑,想了一會,說:「不,咱們把它挪開。」
李慶成看了看四周,方青余解下腰帶,系在死屍脖頸上,把它甩了個圈遠遠扔出去,落在山坡另一頭,輕輕悶響。
二人把坑填上,方青余又問:「把這死人拿去做甚,煮著吃?」
李慶成擺手,又朝兵營里張望,主帥營中還亮著燈,他的眉毛深擰,自言自語道:「咱們知道的太少,沒法採取行動,先把他埋起來。」
方青余挖坑,埋人,填土,李慶成遠遠看著,忽然間一騎從兵營里出來,沿路馳下江岸,方向正是眉山。
李慶成道:「快,跟著他!」
方青余撤了正鏟土的劍,李慶成道:「別管我了!快去!天明時回這來看看,不見我人就回府去!快!」
方青余馬上拔足疾奔,奔跑間調勻內息,無聲無息,足下飛奔,速度竟是不遜於駿馬,眼見距離被拉短,跟著沒入眉山。
李慶成擦了把汗,今夜又有點悶熱,坐在石上歇息一會,繼而繼續埋人。他本不慣做重活,武學造詣又與方、張兩名侍衛相去甚遠,埋到後來上氣不接下氣,汗流浹背,甚為光火,隨處尋了些草木胡亂蓋上,在月光下便走了。
走後沒多久,張慕從岩後探頭出來,走到埋屍之處低頭看了一會,躬身把李慶成未做足的活兒收了尾,踩踏實,才下坡遠遠跟著李慶成,沿江邊走去。
李慶成在江邊走了片刻,踱回城門外,夜間江城大門緊閉,李慶成便抬手拍小門,喚道:「開門!」
門上開一小窗,內里現出兵士的臉:「刺史大人有令,閒雜人等夤夜不得出入江城,在外等候,天明時分接受盤查!」
李慶成是方青余帶著,飛檐走壁爬牆出來的,現見城門高近十丈,自己是肯定爬不上去的。轉念一想,隨口道:「我是京師來的,有要事求見韓滄海大人!軍情緊迫,耽誤了事你擔當不起!」打算先誆得守衛開了門再說。
然而守衛道:「除西川來使外,一律不許隨意入城!文書交來,待我前去稟報韓大人!」
李慶成沒轍了。
正打算在城外蹲著等天亮時,忽然背後男人的聲音響起:「殿下?」
李慶成冷不防被喝破身份,倉促一回頭,月光照在臉上。
十步外站著一中年男人,身穿文士袍,背光而立,完全陌生。
「何大人?」門內兵士詫道。
那文士忙撩起袍襟下跪,李慶成示意免禮,文士方道:「微臣何進,殿下怎半夜在城外?」
李慶成驟聽此名,心內打了個突,馬上笑道:「夜裡睡不著,出來走走。」
何進又吩咐道:「快開門,這位是太子殿下,我還有事參見韓將軍。」
江城開了小門,何進道:「殿下請,恕臣直言,殿下身系天下,怎可夜間獨自一人出城?」
何進依足禮數,卻句句正中要害,李慶成倉促間被問得幾乎答不出話來,幸而心思夠快,笑道:「有人跟著,只是方才嫌擾了興,遣開一會,不知到哪兒偷懶去了……」
話音剛落,城門下的陰影中走出一人,正是張慕。
李慶成:「……」
何進道:「這位是……」
李慶成忙怒道:「是張慕,做什麼去了!尋你半天了。」
張慕躬身,跟著李慶成進城,何進這才吩咐人備車,李慶成趕他走也不是,被何進跟著又心下忐忑,說不得只好與他共一車,讓張慕也上了馬車,朝江州府上去。
五天後的傍晚,許凌雲收了書,眸子清澈,馬車外夕陽已隱,天邊一抹瑰麗的紫紅暮色,繁星漫天,黯月隱去。
「陛下。」許凌雲笑道。
李效這才回過神,悠悠嘆了口氣。
亭海生由衷道:「這些日子,許大人說得實在有意思,不知不覺竟一路聽了下來,當年的許多事,聽起來竟如置身事中一般,縱是知道後來如何,也忍不住聽得入神。」
許凌雲笑了笑,說:「亭大人通曉史書,實在是獻醜了。」
「還有多少時候到楓城。」李效道。
「快了,馬上便可入城,陛下聽。」許凌雲嘴角帶著笑,側耳靜聽。
除去車轅聲,便餘下秋季楓水奔騰,嘩嘩作響。
車隊停下,御林軍呈扇形散開,許凌雲躍下車,走出幾步,瞳中映出楓城夜燈初上,全城璀璨。
許凌雲一聲哨響,群鷹振翅齊飛,海東青回到故鄉,引領二十隻黑鷹於天空滑翔。
御林軍排布的陣形驚動了楓城守衛,城頭立馬出現不少兵士,半晌後楓城刺史於城前現出身形。
暮色里,御林軍清一色金鎧,李效仍穿著那身洗得發灰的侍衛服,那一刻他恍惚有種錯覺。
又回來了。
唐思喝道:「陛下駕到,北疆參知——接駕!」
剎那三千御林軍動作整齊劃一,斜持金戈回背,齊齊單膝跪地,排山倒海般震喝道:「吾皇萬歲——!」
「北疆參知,黃老接駕——」許凌雲朗聲笑道。
楓城大門緩緩打開,護城河吊橋落下,官道萬民瞻仰,李效霸氣十足地邁出第一步,身後緊隨亭海生,許凌雲二人,再接著是二十名訓練有素的鷹隊侍衛,徐徐進城。
北疆參知是名年逾花甲的老將姓黃,自二十年前起便坐鎮楓城,聽得李效出宮秋獵,自己卻全無消息。
「這又是何故?」北疆黃參知道:「朝廷裁軍的文書剛下,陛下就等不及來把老頭子綁回去了麼?」
李效先是一怔,繼而莞爾道:「黃卿言重了,絕無此事,何來裁軍文書?」
亭海生不合時宜地提醒道:「陛下,與新法一同遞上的摺子,就在大婚的第二天。」
李效又是一愕,依稀記得似乎有這麼回事,當即尷尬無比。
黃參知重重哼了一聲,躬身行禮,繼而拿眼瞥許凌雲。
「你是鷹奴。」黃參知說。
許凌雲笑道:「正是鷹奴,陛下在朝中呆得氣悶,率軍出楓關秋獵,黃老借點軍糧,捕圍之物可方便?」
黃參知瓮聲道:「罷了,護著你主子,老頭子這就去安排。」
李效一臉陰霾,顯是對著戍邊大將的態度十分不滿,黃參知又道:「陛下請進城中稍息一夜,明日天明前便可出關。你是唐家的小子?跟我來分派物資。」
唐思忙跟著黃參知走了,李效便被晾在城門外,進也不是,走也不是。
「簡直是……」李效幾乎要忍無可忍。
許凌雲笑道:「沒將陛下五花大綁送回朝,還有甚麼不滿意的?」
李效無奈搖頭。
「太也飛揚跋扈,渾不將孤放在眼裡。」李效冷冷道。
許凌雲下令道:「御林軍城外紮營,準備天明前起行,鷹隊分兩輪跟著陛下。」
君臣進了楓城,全城燈火琳琅,秋後又不少西川等地的商人前來,與邊疆少數民族在集市上交易,縱是夜幕低垂,楓城內的夜市仍熱鬧得很。
李效信步而行:「五年前秋獵來時,未曾進過楓城,如今看來,竟是與中原民俗大相逕庭,邊塞還有這等繁華之處。」
許凌雲說:「這裡是邊陲最大的城市,近百年未遭過大規模戰亂了,頂多是關外遊牧偶爾侵擾小村鎮。」
李效說:「全因成祖那一場守衛戰?」
許凌雲緩緩搖頭,瞳中閃過歲月經年。
「不。」許凌雲道:「是另一場決戰,在成祖登基之後,大虞付出了極其慘烈的代價,最後換到了兩百年邊關安穩。」
許凌雲嘆了口氣,李效也不追問,君臣到了楓城裡最大的客棧便歇下來。李效素有自知之明,也不去叨擾黃參知討沒趣了。
倨傲雖倨傲,能把事辦好就行,一夜間預備下三千御林軍秋獵的物資,也不是什麼輕鬆事。然而不怪朝廷派系看這北疆參知不順眼,就連李效看他也不順眼,絲毫不知阿諛之道——哪怕是表面的,難怪文官們要裁軍。
黃參知不諳奉迎,辦事卻極是乾淨,沒有分毫拖泥帶水,雞鳴時御林軍已得了全套皮獵制服,戴環帽,穿獵襖。一個個挎上長弓,腰佩獵刀,馬靴褲甲,又得捕獸夾萬餘,皮帳八百頂,繩,鹽,硝等一應俱全。
李效換好獵裝,站在城門前,漠然看了片刻。
李效:「知道孤想什麼嗎?」
許凌云:「陛下打算不裁他的軍。」
李效欣然點頭,上馬頂著破曉晨暉,啟程。
然而三天後:
「報——」
「太后懿旨——」一騎奔馬西來,信使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請陛下火速歸朝!」
北疆參知吹鬍子瞪眼:「陛下出楓關秋獵去了,不干我老頭子的事!」
信使:「此事十萬火急!加急軍報!參知大人快將陛下尋回來!」
北疆參知怒道:「縱是匈奴入關也不干老頭子的事!自己去找!朝中大人不是能耐得很的麼?大好男兒,成日被拴在宮裡,也是自作孽……」
信使惶急道:「東匈奴軍攻打玉璧關!泣血泉一帶八百里軍情告急,老爺子莫開玩笑了!朝上現忙成一鍋粥,尋不到陛下正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