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喚了她一聲:「宗小姐。」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她循聲音看過去,盛清讓正站在擔架另一邊看著自己。
她看向他,講:「我真的……做不了。」
防空壕里仍有人進人出,外面復響起轟炸聲,頂上泥灰簌簌下掉。
昏昧電燈閃爍不停,盛清讓視線全落在她右手上。他想起她曾經含糊提到過的某次事故,猜她心中可能有某種預設的畏懼關卡,但目光上移,他分明從她臉上捕捉到了身為醫者面對病患時的不忍心。
因為察覺到她的自我矛盾和鬥爭,他便同她說:「宗小姐,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站在你那一邊。」
老四正著急,簡直受不了他們這樣慢吞吞的作風,剛要出聲打斷,卻遭盛清讓伸手阻止。
宗瑛右手手指止不住輕顫,她倏地握起拳,拼盡力氣般握緊,反反覆覆好幾次,最後她抬頭,講:「我試一試。」
這話剛落,老四立刻喊旁邊的士兵轉移,又吩咐:「無論如何叫他們分器械跟護士給我們!我3營走了這麼多弟兄,不能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手術台是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只剩兩個醫生,都忙得抽不開身,僅有的幾個護士,破天荒地分了一個過來給宗瑛當幫手。
來不及進行嚴格的消毒、沒有無影燈,更別提無菌手術服和監護儀,子彈位置的判斷、空腔的清理、組織的分離及縫合,所有事完完全全只能靠宗瑛一個人。
甚至連手術場所也不得安靜,遠處榴彈炮聲間或響起,新一輪的反攻開始了。
太陽從東方緩慢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著臉頰往下淌,浸濕襯衫領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處理得極其謹慎。
心中一根弦緊繃到一觸即斷的地步,注意力高度緊張的狀態下,過往那些經常在夢中驚擾她的失誤片段,此時卻連一幀畫面也沒有浮現。
完成最後一層縫合,她眼一閉,差點失力般站不住,壓在床板上的手,卻穩穩噹噹。
隔著白布帘子,盛清讓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
這口氣剛松下來,卻有通訊員來報,說好不容易接通師部電話,那邊指示要帶他離開前線指揮部去師部取通行證件。
正事不能耽誤,但他還是等到了宗瑛出來。
兩人對視,一時間竟彼此無言,盛清讓只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遞過去:「沒有用過,乾淨的。」
疊得整齊,有些難以避免的褶皺,帶了些戰火氣,帶了些體溫,但上面沒有塵,也沒有血,看起來真的乾乾淨淨。
宗瑛將手帕握在手裡,聽他講:「我需要現在去一趟師部,路上危險,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點點頭。
通訊員這時又催促了一遍,盛清讓轉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了出去,只見他坐上一輛吉普車,車子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地遠去,日頭稍稍往西斜了一斜,這時炮聲也暫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