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眼看著被碩大荷葉包裹著身軀的修士們,唇角卻帶著溫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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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半張臉被剝了皮,看上去極為猙獰可怖,然而另外半張臉,卻顯得十分清雋,眼神柔和。
若師蘿衣在這裡,一定會立刻認出他來,蔣彥。
這才是蔣彥本來的模樣。
當初他推師蘿衣下萬魔窟,穿雲宗怕道君遷怒,甚至沒等道君動手,便在他身上執行了剝皮之刑。尚且是個少年的蔣彥,再也沒有辦法恢復容顏。
這才是他本來的臉。
眾人從一開始,就被他玩弄於鼓掌之中。
上古還活著的妖物,都有自己的傳承與天賦。不化蟾從來都不是最強的那一個,但千萬年來,那些呼風喚雨的大妖盡數死去,它卻還活著。
靠的不是毀天滅地的身軀,而是它可怕的繁衍能力,還有天賦「坤乾之境」。
他能在龍脈之上,創造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乾坤秘境。進入秘境之人,全如螻蟻任他把玩。
眾人從一開始進入蒼山村,就已經進入了它的乾坤之境中。
它之所以叫不化蟾,是因為它真正的本體,並非是一隻蟾蜍。
它、或者說他。從來都是人的姿態。他繁衍的後嗣、吞噬的凡人與修士,才會化作蟾蜍。唯獨他自己,至死也不會化作蟾蜍。
最初它是一縷破碎的靈體,險些在十年前那場浩劫中被道君師桓毀滅,後來機緣巧合逃到清水村,得龍脈十年滋養,才又修成了自己的意識。
但現在,他是不化蟾,也是蔣彥。
所有修士被他包入了荷葉之中,當他們被徹底消化,從淤泥中生出來,便是許多新的不化蟾。這些修士比普通的凡人厲害多了,以後都會成為他的後嗣。他有些期待其中一個拿笛子的少女,她好像叫卞清璇,她的軀體香得令他垂涎。
能在他蜃境中布置幻境,這世間竟然還有那樣天資的人?那支笛子也有些眼熟,蔣彥記憶有些混亂,一時間不太想得起來那是何物。不過她若不動用,自己說不定還無法發現她。
蔣彥低頭,注視著眼前唯一沒有被扔入荷葉中的少女。
師蘿衣睡在扁舟之上,蜷縮身體,不安地蹙著眉,披帛與裙擺四散。
蔣彥指揮著兩隻不化蟾去當替死鬼,把她腰間的剩下兩隻桃木小劍毀掉,這才撐著下巴看她。
「師蘿衣。」他低低道,一時分不清自己是不化蟾還是蔣彥,「你父親險些親手封印了我,你也把我害成這幅模樣。」
「你們師家父女,真是可恨吶。」
這樣可恨,他卻沒有立刻把她變成不化蟾。不化蟾醜陋、軀體冷硬、一心只有製造蜃境,勾人繁衍產卵。
蔣彥莫名不想看見她也這樣。不想看見她去勾引人,產下一堆小怪物。
他如今分不清自己是誰,上古傳承的記憶,與屬於人類的蔣彥交織。令他皺眉撐住了自己頭顱。
屬於妖魔的意識占了上風,他眼神陰冷了一瞬,想起了新仇:「混帳,你砍了我一個頭顱!」
那是他的第二條命,因為他的輕敵,與少女的欺騙,就這樣沒了!
從來都只有不化蟾狡詐欺騙世人,這次卻被一個少女騙了。
暴戾湧上心頭,他掐住了少女的脖子,見她無法呼吸,表情難受,他臉色扭曲片刻,又遲疑地鬆開了手。
他打量著師蘿衣。
縱然在不化蟾眼中,她也十分好看。
上古時,他見過不少仙子神女,後來眾神皆隕落,還能好看成這樣的,少之又少。
他想起什麼,惡劣地鼓了鼓掌:「師蘿衣,醒來。」
乾坤之境中,蔣彥就是主宰。他瞧不起進入清水村除妖的修士,郎朗現世,除了一個快要飛升成神的師桓,沒人是他敵手。可現在師桓都沒了。
少女如他願,睜開眼睛。
她眼神空茫,卻依然比閉著眼睛時漂亮。
蔣彥突然覺得,她不做不化蟾也行,但必須要這樣陪著他。少女太狡猾狠心了,他只剩一條命,不可能放她清醒。
他如鬼的那半張臉,猙獰扭曲,帶著妖魔的惡意。但屬於蔣彥的半張臉,卻十分清雋,依稀還是師蘿衣少時遇見的蔣彥哥哥。
「既然答應了他成親,怎麼可以傷害他。」他神情古怪,又好似分不清自己是誰了,「師蘿衣,你恨過蔣彥嗎?」
少女漆黑的眸看向他,在他目光中,她緩緩點了點頭:「他騙我。」
語調帶著第一次被朋友欺騙的委屈。
他不怒反喜,低聲笑起來:「所以在清水村,你第一眼認出了我對不對?」
她點了點頭。
蔣彥覺得很高興,他用輕柔的嗓音說:「我也是,我也恨你,師蘿衣。」
他說著恨她的話,卻捧著她的臉頰,傾身在她唇角輕輕吻了一下。
「你父親沒了,你和我一樣可憐。我們一直都是一樣的,綰蕁不會屬於父親。但你屬於我,對嗎?」
她懵懂地點了點頭。
不化蟾的冷酷徹底從他眼睛中消失,蔣彥神色愈發溫柔,他低聲道:「真好。我有一個東西,一直忘了給你。」
他解開乾坤袋,從袋中拿出一個東西,放進少女懷裡。
「你喜歡嗎?」蔣彥完好的半張臉,漸漸揚起唇角。那約莫是屬於妖魔最真心的笑容,然而這個笑容還未徹底綻放,他的頭顱,被生生絞去。
「啊——」
不化蟾雖然不擅長用真身戰鬥,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師桓沒了,他在龍脈中養好身體,再睜眼時肆意奪了蔣彥軀體。這少主雖然毀去了容顏,可意志堅定,天資出眾,勉強夠他一用。
明明世間再無能制衡他之人!
怎麼會這樣,他不可置信,同時又不甘心,用盡力氣,最後也要回頭,看看自己究竟敗在了何人之手。
一截骨刺穿出,蔣彥終於看清了他。
那人破荷葉而出,收回骨刺走過來。蔣彥屬於不化蟾的那半張扭曲的臉,漸漸變得不可置信:「怎麼會,你……」
他想說你怎麼能殺我,你到底是誰。但他註定說不完這句話,乾坤之境隨著他的消散,轟然碎裂。
薄霧散開,天空不再灰暗壓抑。沒了不化蟾的操控,外面出了太陽。
冬日的太陽並不怎麼溫暖,卻不會影響人間開始化雪。
他們以為在清水村的短短數日,外面已經過去了一月。
人間有了化雪的趨勢,不再冰天雪地。
卞翎玉踏上小舟,蹲下注視著少女。上古妖物的妖術不像修士的法術,縱然不化蟾身死,依然停在師蘿衣身上。她坐在小舟上,懵懂睜眼看他,一雙漆黑漂亮的眼,十分專注。
卞翎玉拿起她懷裡的紙鳶,也沒給她解開術法,神色不辯:「他就是蔣彥?」
她乖乖點頭。
他淡淡翻看著紙鳶,平靜地問:「那你喜歡他,還是喜歡衛長淵?」
不化蟾在師蘿衣身上下的法訣,是傀儡討好主人的術法。聞言,少女眨了眨眼,乖覺地搖了搖頭,聰明地找到了正確答案。
「我都不喜歡,我喜歡……」
卞翎玉驟然抬手捂住少女的唇,讓她生生把那個「你」字咽了回去。卞翎玉冷眼睨她,不得不承認不化蟾的某些法術,確實卑鄙又令人愉悅。
難怪蔣彥這樣做。
「別說完。」他不怎麼喜歡像那個餘孽那般自欺欺人,那樣下去,除了自取滅亡,有什麼好下場?
卞翎玉再次垂眸看向手中被人細心做好的紙鳶,紙鳶是一隻漂亮的蝴蝶。縱然不懂女子的喜好,他也能看出紙鳶的精緻,以及那人的用心。
他眸色冷淡。
卞翎玉沒有騙卞清璇,當初卞清璇問他有幾成把握。他回答三成。
失去一切的自己,對上不化蟾這種上古餘孽,若他不露出真身,確實只剩三成把握。因為不化蟾擅長蜃境,還有乾坤之境,幾乎不可能與他單打獨鬥,一定把頭顱藏得很好。
找不到他的本體,就無法殺死他,只能被耗死。
然而卞翎玉也沒想到,師蘿衣有這麼大的本事,能斬斷鳳燭,還能讓蔣彥屢次對她心軟,沒有立刻煉化他們,反而兩次露出真身,在這裡送她紙鳶。
三成把握,硬生生提到了八成。
「你可真是厲害。」卞翎玉淺嘲,再沒見過比這更荒誕的事。不化蟾或許至死也在後悔,就不該選擇一個動過情的凡修軀體。
「能起來嗎?」卞翎玉扔了手中紙鳶,率先走下扁舟。
「傀儡」少女點點頭,也不要他拉,乾脆利落地從小舟上爬起來。
卞翎玉心裡不太高興,為了救人方便,也沒有第一時間給她解開術法。傀儡少女認錯了術法的主人,以為紙鳶是卞翎玉的,她偏了偏頭,從小舟上撿起那個被卞翎玉扔掉的紙鳶,摟在懷裡,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或許是窺到了另一個男子不曾宣之於口的深重情意,見她依依不捨抱著紙鳶,他冷冷地笑了笑,表揚她:「你可真會。」
小傀儡聽不出他話中之意,被「表揚」了,驕傲地對他揚起單純的笑容。
卞翎玉沒理她,欺負一個傀儡也沒意思。任由她跟著自己,他去荷葉中把師蘿衣的同門一一放了出來。
他們吸入毒霧,全部昏迷了過去,除了卞清璇一會兒會醒,其餘人得天黑才能醒過來。
師蘿衣「小傀儡」就乖乖跟在他身後,眼巴巴看他救人,她如今的狀態懵懂無知,也不認得人,看什麼都很好奇。
卞翎玉最後把衛長淵放出來。
師蘿衣就盯著他放出來的衛長淵看。
卞翎玉沉默著,忍了片刻,見她還在看,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臉頰硬生生轉了過來。
他終於還是沒忍住,用指腹在她臉上和唇角狠狠擦了擦。
都是蔣彥碰過的地方。
少女的臉和唇角被他擦得通紅,神情卻迷茫無辜。她還抱著紙鳶,不懂他為什麼突然發火,神情有些怯怯。
她雖然暫時成了傀儡,可是蔣彥沒想讓她永遠變成不化蟾,也沒真想永遠把她變成傀儡。她還留著些許意識可以思考,被欺負了,也會感到委屈。
卞翎玉默了默,到底沒搶她懷裡的紙鳶扔掉:「我沒生你的氣,是我越來越沒用,已經保護不了你。」
不管是卞清璇的針對,衛長淵的冷落與忽視,還是她同門的惡語,蔣彥的輕薄……
面對這些,他只會越來越無力。
他甚至已經弱到,沒法立刻掙開薄霧,及時救她。
少女若有所思,良久,伸出手,安撫地靠入他懷裡,輕輕抱住他。
「不怪你。」小傀儡溫柔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