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于是赵登科回营禀报范时绎,赵登科不抓住他已经奇怪了,更奇怪的是,范时绎亦不抓他,只命赵登科继续跟踪诱问,而那人也就说了“实话”。
他说他姓蔡,是正黄旗属下,父亲已死,长兄蔡怀瑚袭了庄头,二哥叫蔡怀琏,三哥叫蔡怀琮,弟弟叫蔡怀珮,他本人叫蔡怀玺。又说庙神告诉他两句话:“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范时绎认为此人既非酒醉,又未病狂,而怪异诞妄如此,本想拿他驱逐出境,又怕他到别处去妖言惑众,所以暗地里严行监视,奏闻请旨。
哪知就在此时,十四阿哥派人将这个蔡怀玺送到范时绎那里。范时绎不收,派一个把总华国柱将他送回汤山。到了晚上,十四阿哥派人来说,这是一件小事,不奏报皇上了。应该如何处置,请范总兵瞧着办。
原来皇帝想坐十四阿哥一个谋反大逆的罪名,才能将他守陵的差使撤掉,调回京来,加以幽禁。但十四阿哥已知道皇帝的用心,谨言慎行,防范甚周,无可奈何之下,皇帝只好使出买凶栽赃的无赖手段了。
于是由亲信侍卫跟内务府商议,找到了蔡怀玺这么一个妄人,撞到汤山来跟十四阿哥纠缠。那喇识破奸计,根本不理。赵登科以及他的长官把总华国柱都是知道这件事的,范时绎不必说,早就奉了密旨,所以故意纵容蔡怀玺,任他在外游荡。照常理来说,不管蔡怀玺是真的来投“真命天子”,还是有失心疯,反正只要说什么“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的话,便当逮捕审问。如今大反常态,益见得作奸作伪,是有预谋的,不过手段拙劣如此,令人齿冷而已。十四阿哥属下抱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态度应付此事。蔡怀玺技穷无奈,便写了张字帖,硬闯十四阿哥府里去耍赖。
十四阿哥手下不打他、不骂他,只将字帖前两行裁去,连蔡怀玺一起送给范时绎。纠缠到此,实在无计可施了,范时绎只好将经过情形,详细奏报,虽不敢明说蔡怀玺的真正身份及来意,不过吞吐其词,明眼人一望而知,内有蹊跷。
皇帝一看十四阿哥将字帖前两行裁去,根本不涉做皇帝之事,要诬赖都诬赖不上,便朱批指示,已另派人前来审理。蔡怀玺不妨抓起来审,“二七便为主”这一句,“你只作不知,从蔡怀玺口中审出就是”。这是皇帝教大臣用买通盗贼诬赖的手段,去害同母的胞弟。
过不了几天,京中派来三名钦差,一个贝勒满都护,其余两个都是御前大臣。将蔡怀玺拘来一问,自道曾向十四阿哥府中投书,细问他字帖中的言语,拿出来与十四阿哥原送的字帖核对,少了二行,是“二七便为主,贵人守宗山,以九王之母为太后”这几句话。
于是,满都护便传十四阿哥来问话。皇帝派满都护为钦差,就因为他是贝勒,而十四阿哥此时已降成贝子,爵位低一级,如果不来,便可坐以抗命之罪。十四阿哥知道皇帝的用心,所以来了。
来是来了,却将范时绎跟满都护狗血喷头地痛骂了一顿,同时揭破一个秘密。
十四阿哥指出,蔡怀玺经常受把总华国柱的招待,饮酒食肉,谈笑甚欢,所以蔡怀玺是范时绎指使出来的!他又责问范时绎,何以不办蔡怀玺,算不算包庇纵容?
此言一出,满都护的态度大变。他是恭亲王常宁的儿子,跟十四阿哥是嫡堂弟兄,他不说话,马尔赛、阿克敦在地位身份上,对十四阿哥就无法作任何严格的要求。因此,原来设计的利用满都护来箝制十四阿哥的计划,完全落空,范时绎被骂得窘迫不堪,所以对满都护大为不满。
及至复奏,勉强替十四阿哥安上的罪名,只是“奸人投书,并不奏闻”。皇帝不能办他重罪,只命在寿皇殿外,造屋三间,将十四阿哥幽禁。他有四个儿子,长子已为皇帝所笼络,次子很孝顺父亲,皇帝下令拿他跟父亲拘禁在一起。
除此以外,凡与皇帝不和,或者皇帝所忌的弟兄,几乎都没有好下场。皇长子直郡王,雍正十二年幽禁而死,年六十三岁,以贝子礼下葬。
皇二子,也就是废太子,早在雍正二年年底,便已死在咸安宫幽禁之地,追封为理亲王。
皇三子诚亲王,一向为皇帝所忌,先是拿他的门客,主修图书集成的陈梦雷充军到辽东;雍正六年,将诚亲王以“贪利”的罪名,降为郡王;八年二月复晋为诚亲王;但三个月后,就借故论罪,削爵拘禁于景山永安亭;又两年死在幽所,以郡王礼下葬。
皇五子恒亲王是九阿哥的同母兄,也是宜妃的长子,为人谨慎小心,总算平平安安,但抑郁寡欢,与诚亲王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一直成为疑案。
皇十子敦郡王,在皇帝看,他亦是八阿哥、九阿哥一党,所以早在雍正二年四月,便以小小的罪名,夸大其词,将他削爵幽禁,到今还在高墙之中。
皇十五子在十四阿哥召回京后,封为贝勒,代守景陵,八年二月晋为愉郡王,但守陵等于放逐,所以第二年就抑郁以终。
最骇人听闻的是皇帝的第三子,实际上亦就是皇长子弘时,在雍正五年八月初六,突然暴死,传说是皇帝所杀。
上谕中只说皇三子弘时年少行事不谨,削爵除去宗籍,接着便宣布了弘时的死讯,其时是雍正五年八月初六。
弘时之死,引起了许多流言。一说是他为人耿直,对于皇帝诛除异己、屠戮手足,颇有反感,一次公然批评皇帝做得过分,以致奉旨赐死。
又一说是弘时秘密加入了天主教。而为皇帝所痛恨的贝勒苏努,全家皆奉天主。皇帝降旨干预时,竟然表示:“愿甘正法,不能改教。”此时苏努以“涂抹圣祖朱批奏折”的罪名,为刑部定罪“应照大逆律,概以正法”。于是弘时为苏努求情,说苏努的子孙有四十人之多,如果一概正法,未免过苛。又说信教亦不算不忠,孝庄太后不就以汤若望为教父?再一追问,原来弘时亦已受洗。皇帝勃然震怒,认为非采取决绝手段,不能将自己的地位凌驾于天主教之上,所以一面以苏努子孙“多至四十人,悉以正法,则有所不忍,倘分别去留,又何从分别”为词,“暂免其死”;一面杀了自己的儿子,以为大臣再入天主教者戒!
又有一说是,弘时与他的弟弟弘历不和,泄露了弘历的秘密。弘历在皇帝心目中,至重至宝,因为先帝曾称许弘历“福大过我”,皇帝认为这就是先帝默许他大位的明证。若非如此,弘历之福,何能大过祖父;起码也要做了皇帝,福气才能跟祖父相提并论。而要弘历做皇帝,自然又非让弘历之父做皇帝,统绪才能相接。
因此早在雍正元年,祈谷大祀礼成,皇帝便召弘历入养心殿,将祭品中的神胙,特赐一器,暗示付托之本,让他承福受祚。
到了这年秋天,皇帝在乾清宫西暖阁宣谕满朝文武,道是:“皇考在日,曾经降旨给你们诸大臣,在万年之后,一定选一个坚固可托的人,为你们做主,一定会让你们心诚悦服。我自即位以来,上念列祖列宗付托之重,夙夜兢兢,唯恐不克负荷。从前我在藩邸时,待人接物,无猜无疑,饮食起居,不加防范。但是那时候未任天之重,今类比昔,哪里可以疏忽?”
接着又说,先帝为了二阿哥之事,大为忧烦。惩前毖后,他不能不预作筹划;只是先帝已有不立储的指示,所以他不能特建东宫。不过,皇位的继承人,他已经选定,亲笔写明,封在锦盒之中。这个锦盒摆在乾清宫世祖御笔“正大光明”这块匾额后面,这是全宫最高之处。锦盒也许摆在那里几十年,也许几个月。只要他一死,受顾命的大臣,就得立刻将锦盒取下来,照他指定的皇子,拥护即位。
不管他此举的作用是暗示储位已定,还是当时手足之间,情势险恶,深怕一旦遇刺,继位无人,但大家都相信他所写的名字是已被封为宝亲王的弘历。
到了雍正五年,凡是反对他的弟兄及大臣,死的死,幽禁的幽禁,最后连他亲生之子,在他认为不能再留在世上时,亦像太祖杀长子褚英那样,毅然决然地处死。乾坤大定,皇位已如磐石之固,可是另一桩恼人之事发现了。
不是他独有的发现,只是通国皆知,最后才让他知道,他已经有了四款播传人口、宣扬四海的人伦大罪:“谋父”“逼母”“弑兄”“屠弟”。
他本来以为宫禁秘密,只有京中少数人知道,一方面厉行箝制,一方面修改有关的文献记录,可以遮盖得很严密。哪知道历年以来,各王府下属被充军的,沿路为他“卖朝报”,沸沸扬扬,成了头号大新闻。尤其是充军到广西的,取道湖南,所经之处,颇多人口稠密的集镇,那些被充军的,一到了宿店,头一件事就是高声招呼:“你们都来听新皇帝的新闻!新皇帝冤枉我们,只有老百姓能替我们申冤!”又说:“至多问我们的罪,哪好封我们的口。”等百姓聚拢了,便大谈新皇帝的新闻,听得人目瞪口呆,但是要不相信又何可得?因为没有一个人会有那么大的胆造这种谣言,而况讲这些新闻的又不止一个人,更何况没有官、没有兵去禁止他们不准这么说!
解送的官兵,早受了笼络。也是出于同情,不会去干预他们。地方上的小官,不知他们是何来头,又是这种“疯话”,不敢干预;高高在上的封疆大吏,得到报告,装作未闻,因为这些事管不得,一管就会有极大的麻烦。皇帝问一句:“既然如此,你何以不拿他们即时抓起来?”试问何词以答?反正只是路过,住一宿,打个尖,送走了不就没事了?
不久,由于一桩文字狱,牵连出许多宫廷内幕,皇帝才知道自己在天下子民心目中,竟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物!
本来文字狱在雍正朝已非一件,最早是查嗣庭典试江西获罪。有人说他出了一个题目,叫作“维民所止”。有人告他,“维止”二字,乃是雍正去头,大不敬,因而被诛。
又有人说,查嗣庭做了一部书,叫作《维止录》,说是取明亡如大厦将倾,得清维持而止之义,其实不然,内中所记,多是宫廷暧昧,第一页就是:“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天大雷电以风,予适乞假在寓,忽闻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由这语气,可以想见,对皇帝是不会有好话的。
又有一说,查嗣庭书法名震海内,有个满洲大官想求得他的一幅字,托琉璃厂设法。琉璃厂转托了查嗣庭的小厮,许以重酬,那小厮求主人,查嗣庭答应了他,而半年不替人家写。琉璃厂天天催逼,那小厮怨恨不已,一天深夜看主人屋中有灯光,从门缝中悄悄张望,但见查嗣庭秉笔疾书,写完,将一本册子藏在书架最后层,那小厮便偷了出来交给琉璃厂,因而起祸。
逮捕查嗣庭是在深夜,全家十三口,无一幸免。书中有一条记浙东有个小市镇,叫作诸家桥。有个村学究,在当地的关帝庙题了一副对联:荒村古庙犹留汉,野店浮桥独姓诸。诸、朱同音,显然未忘大明天下,因而亦受株连,村学究冤枉送了一条命。
文字狱大都发生在江浙,唯有曾静一案发生在湖南。有个举人叫曾静,遣他的学生到川陕总督岳钟琪那里去投书,劝他举义反清。他说岳钟琪是岳武穆的后裔,而清朝为金之后,岳飞与金兀朮是死对头,岳钟琪不该为清朝效力。其中又谈到皇帝是如何不堪,有“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种种极恶大罪,根本不配为君。
岳钟琪如何能接受这种举人的议论,立刻检举。皇帝特派刑部侍郎杭奕禄、副都统海兰到湖南,会同巡抚王国栋提曾静审讯。这一下又牵连到浙江名门的一个已故遗民吕留良。
原来曾静是吕留良的学生,当捕获到,严刑审讯时,曾静自道他的种族之见,得自师傅。于是已死多年的吕留良,复受株连。他有个儿子叫吕葆中,是康熙四十五年的探花,即令身死,也跟他父亲一样,不能免祸。
此案株连甚广,从雍正七年开始,直到雍正十年年底,方始结案。而结果令人大出意外,凡受牵累者,诛戮甚惨,吕留良剉尸枭示,财产入官,吕葆中亦复如此。另一个儿子吕毅中斩立决,其他家属充军的充军、为奴的为奴,独独元凶首恶的曾静、张熙师徒,独邀宽宥。
皇帝作此出人意表的措施,是有一番解释的。他说:曾静、张熙大逆不道,以情罪而论,万无可赦。但他不杀此二人,实有隐衷。
隐衷是什么?是保定岳钟琪。当张熙奉师父到岳钟琪那里投书以后,岳钟琪惊惶过甚,处置方面,并未细细筹算,随即邀集巡抚西琳、臬司硕色,在密室中严审张熙,要查出主使之人。
哪知张熙的口风极紧,上了刑器还是不肯吐露。过了两三天,岳钟琪情急无奈,只好想了个骗张熙的法子,答应他起事反清,但要他将主谋的人请来主持大事,为了取信张熙,设下香案,盟神设誓,张熙方将曾静的姓名供了出来。
皇帝说,当时岳钟琪将经过情形奏报到京,他看了之后,大为动容。岳钟琪诚心为国,发奸擿伏,不惜与奸人盟誓,实在令人感动。如今要杀了曾静、张熙,岂不是让岳钟琪违背盟誓,不得善终?所以不能不网开一面。
何况,曾静不过僻处乡村,为流言所摇惑,捏造谣言,诽谤君上的,实在是阿其那、塞思黑门下的凶恶之人,发遣到广西时,一路造谣。如非曾静案发,皇帝何由得知真相?
这意思是皇帝认为曾静给了他一个解释谣言的机会,将功折罪,所以宽宥。事实上,皇帝确是因此而作了一篇空前绝后的文章,题目叫作《大义觉迷录》,就外间所说的谋父、逼母、弑兄、屠弟四大款罪名,一一申辩,详尽非凡。
皇帝自信过甚,大逞辩才,哪知效果适得其反,真合了“欲盖弥彰”这句成语了。
自《大义觉迷录》颁行以后,四海臣民无不知皇帝有此惭德。凡是跟皇帝亲近的人,则无不替他难过。于是怡亲王允祥在勤劳过度与中怀郁结的外感内伤交迫之下,一病不起。
怡亲王允祥死于雍正八年五月。这在皇帝是一件非常伤心之事!皇帝没有几个真正有感情的亲人,允祥是其中之一。因此饰终之典,逾越常度。
死后的第二天,皇帝亲临奠酒,随即颁了一道上谕:“怡亲王薨逝,中心悲恸,饮食无味,寝卧不安。王事朕八年如一日,自古无此公忠体国之贤王,朕待王亦宜在常例之外,今朕素服一月,诸臣常服,宴会俱不必行。”
下一天又召集群臣,历举怡亲王的种种功德,将允祥之“允”恢复为“胤”,配享太庙,谥字为“贤”,上面另加八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称为“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怡贤亲王”。又将他第四子弘晈封为宁郡王。此外建祠,另定坟寝之制,岁岁赐祭,都是下不为例的特恩。
其时十四阿哥已改禁在圆明园旁边的关帝庙。可能怡亲王临终时曾为他求恩,所以皇帝命大学士鄂尔泰去跟十四阿哥说,打算把他放出来,加以重用。
哪知十四阿哥始终不屈,要命可以,要想用他办不到。回奏中说:皇帝先杀了鄂尔泰,他才能出来受任办事。这样的态度,自然不必谈了。
雍正十三年八月,皇帝得了心疾,晕厥复苏,自知不久于人世了,特旨召见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不奉召。于是宝亲王弘历跪在他胞叔面前说:“十四叔,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太太分上,请去一趟。”
旗人称“太太”是指祖母,十四哥看在死去的母亲分上,勉强到养心殿东暖阁去见驾。
这一母所生的两兄弟,十年不曾见面了。一个即将就木,一个万念俱灰,过去的恩恩怨怨,此时都不必再谈了。皇帝只说:“弟弟,我把侄儿交给你!”
这是托派,亦即受顾命,十四阿哥始终倔强,平静地答说:“皇上的恩典不敢受。我有病。”
皇帝想了半天,只叹一口气。
到得第三天,皇帝驾崩圆明园,遗命以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为顾命大臣,宣读遗诏:“宝亲王皇四子弘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圣祖仁皇帝于诸孙之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格。雍正元年八月间,朕于乾清宫召诸王满汉大臣入见,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加以密封,藏于乾清宫最高处,即立弘历为太子之旨也。其仍封亲王者,盖令备位藩封,谙习政事,以增识见。今既遭大事,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嗣皇帝哀哭尽礼,定期即位,改明年为乾隆元年。不过,在未即位以前,嗣皇帝就翻案了。不是有意违父之命,而是先皇有许多做错了的或者不该做的事,一一拿它矫正过来。
第一件事,定庙号为“世宗”。雍正皇帝,亦如前明的世宗,为晚年的修炼之术所累,养了几个道士在西苑,后来骤得暴疾,亦可能是服了道士所修炼的金石药有关。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驾崩的第四天就颁了一道上谕:“皇考万几余暇,闻外间炉火修炼之说,圣心深知其非,聊欲试观其术,以为游戏消闲之具,因将张太虚、王定乾等数人,置于西苑空闲之地,圣心视之与俳优人等耳!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且深知其为市井无赖之徒,最好造谣生事,皇考向朕与亲王面谕者屡矣。今朕将伊等驱出,各回本籍。伊等平时不安本分,狂妄乖张,惑世欺民,有干法纪,久为皇考之所洞鉴,兹从宽驱逐,乃再造之恩,若伊等因内廷行走数年,捏称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摇煽惑,断无不败露之理,一经访闻,定严行拿究,立即正法,决不宽贷。”
驱逐了道士又警告和尚,着礼部传旨,通行晓谕:“凡在内廷曾经行走之僧人,理应感戴皇考指迷接引之深恩,放倒深心,努力参究,方不负圣慈期望之至意,倘因偶见天颜,曾闻圣训,遂欲借端夸耀,或造作言辞,或招摇不法,此等之人,在国典则为匪类,在佛教则为罪人,其过犯不与平人等。朕一经查出,必按国法佛法,加倍治罪,不稍宽贷。”
又一件事是废皇子改名之例,却又假托先帝遗命而行。
原来御名弘历,下一字已将“曆”字下面的“日”改为“止”,写成“歷”字;上面一字依雍正之例,亦应改写,所以特颁上谕,说他与弟兄的名字,都是圣祖仁皇帝所赐,载在玉牒,如果因为他一个人,让弟兄的名字统统改过,于心实有未安。
接下来便是为他父亲补过了,“昔年诸叔恳请改名,以避皇考御讳,皇考不许。”他在上谕中这样说,“继因恳请再三,且有皇太后祖母之旨,是以不得已而允从。厥后常以为悔,屡向朕等言之。即左右大臣亦无不共知之也。”接下来讲一篇避讳的道理,归结于:“朕所愿者,诸兄弟等修德制行,为国家宣猷效力,以佐朕之不逮,斯则崇君亲上之大义,正不在此仪文末节间也。”
当然,大家最注目的是雍正弑兄屠弟一案,如何翻法?皇帝首先是矜恤阿其那、塞思黑的子孙,而且将他们两人说成“不孝不忠获罪于我圣祖仁皇帝”,很巧妙地说成“皇考即位之后,二人更心怀怨望,是以皇考削籍离宗”,表示雍正屠弟是行家法。不过“阿其那、塞思黑孽由自作,万无可矜,而其子若孙,实圣祖仁皇帝之支派也。若俱屏除宗牒之外,则将来子孙与庶民无异”。最后又为先帝开脱,说“当初办理此事,乃诸王大臣再三固请,实非皇考本意。其作何办理之处,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翰詹科道,各抒己见,确议具奏”。并且声明,有两议三议,亦准具奏,表示并无成见横于胸中,只求集思广益。
不久,又将他的胞叔自圆明园关帝庙中释放,同时做了一件使他胞叔稍减怨气的事。恂郡王的长子弘春,在雍正时,竟出卖他的父亲,被先帝封为贝勒,后晋封郡王。皇帝对这个卖父求荣的堂弟,深为鄙视,特颁上谕:“弘春蒙皇考圣慈,望其成立,晋封郡王,加恩优渥,此中外所共知者。乃伊秉性巧诈,愆过多端,于上年奉旨革去郡王,仍留贝子之职,冀其悔过自新,伊仍不知悛改,家属之间,不孝不友。其办理旗下事务,始则纷更多事,后则因循推诿,种种不妥之处,深负皇考天恩,着革去贝子,不许出门。令宗人府将伊诸弟带领引见,候朕另降谕旨。”不许出门等于幽禁,所以大快人心。
再有件大快人心的事,是曾静终于难逃一死。本来这一案的处理,显失公平,令人不服。皇帝第一个就是这样在想,不过不能在翻案之中暴露先帝的过愆,所以反复推敲,才找得一个理由。
上谕中说:“曾静大逆不道,虽置之极典不足蔽其辜。乃我皇考,圣度如天,曲加宽宥。夫曾静之罪,不减于吕留良,而我皇考于吕留良则明正典刑,于曾静则屏弃法外,以吕留良谤议及于皇祖,而曾静止及于圣躬也。今朕绍承大统,当遵皇考办理吕留良案之例,明正曾静之罪,诛叛逆之渠魁,泄臣民之公愤。着湖广督抚将曾静、张熙,即行锁拿,遴选干员,解京候审,毋得疏纵泄露。”
雍正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不杀曾静,示天下以一己之好恶爱憎,可以无视于纲常法纪,任意而为。皇帝在这一点上,是有力矫正过来了。当然,那篇越描越黑的《大义觉迷录》,本来初一、十五要在学宫为生徒讲解的,此时亦取消了。
对于他父皇的弑兄屠弟,皇帝确是非常痛心的。尤其是弘时之死,在他犹有余悸。一个人何至于连亲生骨肉都不顾,为了权威,毫无矜怜之心?皇帝多年潜心默化,认为太监阴狠残毒,常在一个人左右煽动进谗,不知不觉会受此辈的影响,先帝的残忍一半由此。
因此皇帝整肃宫禁,首先从裁抑宦官着手。他将跟外廷官员在职务上有交接的太监,都改了姓,姓氏一共三个:姓秦、姓赵、姓高。合起来谓之秦赵高。意思是这些人都像秦始皇帝宦官指鹿为马的赵高一样,借以提醒外廷官员及这些太监自己的警惕。
太监的职司中,有一个很重要,名为内奏事处。各部院衙门、各省督抚将军的奏折,以及皇帝的朱笔批谕,都经由内奏事处收发,即全固封,但某人上某折,可曾批下,或交军机,或者留中,能够知道,亦可猜测出一个大概的结果,因此,到内奏事处去打听的人很多。
为了防止泄密,皇帝将内奏事处的太监都改了姓王。
这道理很简单,因为王是大姓,如果到内奏事处去打听机密,答说要看王太监,人家必然会问:是哪个王太监?无法作答,就无法找到他想找的王太监了。
皇帝很快地赢得了爱戴。因为他处事很公正,而且也很精明,纪纲与情理兼顾,所作决定,易于为人遵守,臣下就乐于遵守了。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父亲在亲族中间所造成的残酷丑恶的伤痕,被他极力弥补遮掩,带来了祥和之气。阿其那、塞思黑自身的罪名,虽还未获得昭雪,但子孙已得到相当的照顾。对于他的嫡亲的“十四叔”,在私底下更是优礼有加。几次他想恢复十四阿哥的爵位,无奈万念俱灰的十四阿哥坚持不受。
话虽如此,他常常派人去看十四阿哥,又要迎他入宫叙家人之情。十四阿哥亦总婉言辞谢,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不愿向他的这个侄子行君臣之礼。
“那么,我去看十四叔。”他向御前大臣傅恒,也是他嫡亲的内弟说,“你跟十四爷去说,我去看他,两不行礼,那总行了吧?”
十四阿哥又觉得不向皇帝行礼,于心不安,所以还是辞谢了。
皇帝这回已定了主意,非看“十四叔”不可。挑了一天,微服简从,悄悄地到了十四阿哥府里,将及门时,方始传旨,十四阿哥不必行礼。
当然,他的堂兄弟都在跪接。十四阿哥感念胞侄的情意,而且亦无法躲避,只得出厅迎接,长揖不拜。
“十四叔,”皇帝还了一揖,“我到你书房里坐。”
皇帝久已听说,十四阿哥即在幽禁之中,亦不忘西陲的军事,如今书房里挂满了西北的舆图,也摆满了有关西北的各种书籍,日夕沉浸其中,往往废寝忘食,所以一到便要去看他的书房。
“也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十四阿哥一开口仍然有着负气的意味,“尽管来看。”
皇帝没有接他的话,意态闲豫地到了书房里,首先问十四阿哥的近况、意兴。
“我是无复生趣的人,多劳皇帝惦念。”十四阿哥淡淡地答说。
话有些接不下去了,皇帝想了一下说:“我一直想跟十四叔来讨教。”
“言重,言重,皇帝天纵圣明,无所不通。我又何能有益于圣学?”
“青海的军队,十四叔亲见亲闻,亲自指挥过的。”皇帝从容说道,“为了大清朝天下,永固边圉,想来十四叔一定会指点指点我。”
这顶大帽子罩下来,十四阿哥无法推托了,而想到大清朝天下,自己只有知无不言的责任,否则就对不起祖宗了。
于是他说:“既然如此,我不能不略贡一得之愚。不过,这不是一两天谈得完的。”
“我原未期望十四叔在一两天之内就能谈完。”皇帝答说,“我天天来。”
十四阿哥心想,所谓“日理万机”,皇帝天天来听他讲解,只觉于心未安。不过这话不必在此刻说,以后看情形再作道理好了。
打定了主意,便即开谈。是从西北西南的形势谈起,以青海为中心,谈进兵之路有几条,沿途山川关隘,攻守之间,宜乎格外注意者何在,哪里是必争之地,哪里是屯兵之处,就着地图,口讲指点,十分详细,谈到宫门将要下钥,必须返跸之时,才只谈了一半。
第二天下午时分,皇帝就驾临了。接续前一天的话头,将进兵之路完全讲解清楚。
第三天才谈到青海,喇嘛势力的消长与西藏、蒙古的关系,以及当地的民情民俗。谈了两天还未谈完。
第五天有大臣进谏了,说皇帝临幸十四阿哥府中,垂询西陲的军务,圣学日勤,不胜感服。但连日离宫,深恐过劳,似乎应该召十四阿哥进宫进讲为宜。
皇帝将这个奏折留中不发,但示意近臣,故意将这个奏折的内容泄露给十四阿哥,看他作何表示。
十四阿哥感于皇帝的诚意,观感已大为改变。所以得知其事,深为不安,到这天皇帝驾临,自己先有所陈奏。
“皇帝连日临幸,未免荣宠太过。从明天开始,我进宫去吧。”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皇帝笑道,“十四叔肯进宫,至少有一好处,我不必赶着日落以前,必得回宫。不过,十四叔住在宫里,亦有许多不方便。我想,在圆明园请十四叔自己挑一处地方住,那就方便得多了。”
离宫别苑的规则,不如在大内那样严格,十四阿哥欣然同意。于是,第二天就到了圆明园挑地方住。
圆明园的所在地名为挂甲屯,在畅春园之北,本来是先帝世宗居藩邸时的赐园,雍正十三年中,陆续添修,已有二十多处景致。皇帝想把它凑成四十景,所以园中各处都有兴土木的痕迹。
园中自然也有正殿,但只在有朝仪颁行时才用,世宗居园最喜欢的一处地方,名为“万方安和”。这处地方的建筑非常别致,是在池子中间起造一座精舍,形如“卍”字,四面通岸,但方向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由于门开通风,门闭聚气,所以冬暖夏凉,四季咸宜。现在的皇帝亦常喜在此地读书,这时为了表示敬礼,打算请十四阿哥住在这里。
但十四阿哥却不愿领他这个情,唯一原因是,处处都有世宗的手泽,容易引起他的感触。
十四阿哥挑中的一处地方,名为“武陵春色”,因为四周桃花极盛,此时正在盛开,所以又名“桃花坞”。皇帝十五岁时,曾经在这里读过书,成亲以后,方始移居“长春仙馆”,同时也有了一个别号,是世宗所赐,叫作“长春居士”。
“十四叔何以拣在这里?”皇帝说道,“这里太小,起居不舒服。另外换一处吧!”
“不!这里好。”十四阿哥指着窗外说,“我爱这些桃花开得热闹。”
“有桃花的地方也还有。”
“可没有这块匾啊!”
十四阿哥指的这块匾,名为“乐善堂”,这是皇帝书斋的名字,他正在刻第一部诗文集子,题名就叫《乐善堂集》。不过,十四阿哥指“乐善堂”是何用意?想来总是表示乐于与人为善。
这样想着,不由得既惭且感。十四阿哥却另有解释:“这里不是皇帝的书斋吗?讲古论今,细谈兵法,自然没有比这里再安适的地方。”
照此说来,十四阿哥是以师傅自居的意思,皇帝随即很诚恳地答说:“是的。我要好好受十四叔的教。”
“这话,言重了。既是为了社稷,我自然不敢藏私。”十四阿哥说,“我有一本西征日记,所记用兵的心得甚多,几时可以拿给你看看。”
到了第二天,十四阿哥果然将他受命为抚远大将军以后所记的日记,拿了给皇帝看。名为日记,其实三五天才记一次:起自奉着正黄旗纛出京之日,迄于奉到圣祖驾崩的哀音。记到此处,恰为半本,后半本已经撕去。足见日记未完,不过以后的记事,十四阿哥不愿公开而已。
即使如此,皇帝已觉得获益不浅,因为毕竟是十四阿哥亲自策划指挥的大战役。调兵遣将、行军运粮,所记的实在情形,跟想象是大不相同的。
尤其使得皇帝感兴趣的是羁縻边疆的手段。看了日记,皇帝向十四阿哥请教,如何“临之以威”?
“要盛陈兵威。”十四阿哥答说,“人都是爱热闹、爱虚荣的,边方的酋长心目中总觉得天朝大兵,军容不凡,如果摆出来的队伍,旌旗不整,刀枪不齐,士兵无精打采,足以启其轻视之心,所以必得留心。每年打围的作用亦即在此。”
“是的。”皇帝问道,“除了打围以耀军威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十四阿哥想一想答说:“还要结之以恩。”
“结之以恩!十四叔说得不错。不过,”皇帝又问,“若能临之以威,结之以恩,搁在一起表示出来,不就好吗?”
“当然。不过,话是这么说,怎么做法可得好好儿琢磨。”
皇帝确是英明天纵,念头一转,便已有了主意,“十四叔,我有个法子,你看行不行?”皇帝把他的办法说了出来。
他的想法是,每年避暑都在七月初启程,为的是接下来好连上行围的季节。皇帝认为七月起程,炎夏已过,而路上却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时候。因此,想改为五月初就启程。
“至于召蒙古、西藏、青海各地番王酋长来行围,完事总得十一月里,赶回去雨雪载途,也是一桩苦事。为示体恤起见,我想行围一举,亦不妨提早。另外我生日是在八月里,在热河找个宽敞的地方,盛陈仪卫,召宴外藩,各加赏赉。这样,不就是临之以威、结之以恩搁在一起办了吗?”
“是的!”十四阿哥点点头说,“皇帝的寿辰,本也就该在热河过。”
“噢,十四叔,这也有说法吗?”
“没有,没有!”十四阿哥知道自己失言,急忙否认,“我也是随口一句话。”
越是这样,越惹皇帝怀疑:“为什么我的生日就该在热河过?莫非我是生在热河的吗?”
于是,皇帝挑个陪太后一起吃饭的机会,从容问道:“皇额娘,儿子到底生在哪里?”
这本来也是母子间可以问得的话,不想母以子贵的太后钮祜禄氏大为紧张。“你不是生在雍和宫吗?”她皱着眉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句话?”
“有人说,儿子是生在热河。”
“谁说这句话?”太后勃然色变,“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莫非要离间我们母子?”
皇帝一听大为惊诧,但表面上声色不动,只赔笑说道:“皇额娘不必动气,儿子是胡说的。”
“是你自己说的?”太后困惑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皇帝语塞了,但还得找个搪塞的理由。“儿子那天看命书,拿自己的八字排了一下,”他说,“照儿子自己推算,应该生在关外,那就只有热河行宫了。”
“嗨!”太后似乎轻松了,“你也真是胡闹,哪有这样子排八字的。”
看样子太后还真是信了他这套不通的说法。可是皇帝自己知道,太后的神情,明明在承认,他是生在热河行宫的。
然则何以生在热河,偏要说是生在雍和宫呢?这是个什么讲究?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很不平常地,太后召见十四阿哥,是派的一个首领太监名叫佟焕的来传懿旨。话说得很恳切:太后有事,非得十四阿哥才能办,务必请去一趟。不然,太后来看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困扰异常,太后会有什么事非找他办不可?欲待辞谢,又怕太后真的命驾下顾。说不得只好走一趟了。
太后仍旧住在畅春园,一到便即传见。十四阿哥磕下头去,太后赶紧命宫女扶了他起来,并且吩咐:“拿凳子给十四爷!”
坐定下来,十四阿哥说道:“十六年没有见太后的面了。”
“是啊!”太后说道,“还是康熙五十九年,你第二次从西宁回京的时候见过,一晃眼十来年,日子可是真快。”
“日子可也是真慢。”十四阿哥说道,“有两年,我是度日如年。”
太后不作声,喊道:“佟焕!”
“是!”佟焕大声答应着。
“你让他们都出去,远远回避。”
于是佟焕召集职分高的太监,将那座便殿搜索了一遍,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被遣得远远的。他自己只站在院子里。殿庭深远,听不见,也看不见太后与十四阿哥作何密谈。
太后却不仅是她的话不愿泄露,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不能落入任何第三者的眼中。她站起身来,双膝一弯跪倒在十四阿哥面前。
十四阿哥大惊失色,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又跪倒,口中惶急地说道:“太后,快请起来,不成体统。”
“十四爷,”太后噙着泪说,“我是替你哥哥赔不是——”
“是,是!”十四阿哥抢着说,“有话请太后起来说。”
“你让我把这几句话说完。皇上原是该你当。阴错阳差,弄成那个局面,说来说去是对不起你!你哥哥虽当了皇上,实在也没有过过一天心里舒泰的日子,你苦,他也苦。”
说到这里,太后失声呜咽,却又不敢哭响。十四阿哥回想这十来年的岁月,更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无奈情势不许,唯有以极难听的哭声说道:“太后别说了。过去的事,再也别提了,请起来吧!”
太后穿的是“花盆底”,跪下容易,起来却很艰难,因为鞋底中间鼓出一大块,加以旗袍下摆牵掣,非有人扶,不能起身。见此光景,说不得只好仿“嫂溺援之以手”之例,伸手在她肘弯上托了一把,太后才得起身。
虽然十四阿哥不愿再提往事,太后却觉得既然已经说了,就索性说明白些。“事情弄得这么糟,说起来,八阿哥也不能说没有责任。”她说,“当初拿他封为亲王,让他议政,原以为你最听八阿哥的话,指望他能顾全大局,劝一劝你。哪知道八阿哥,唉!”她无法再说得下去了。
十四阿哥只觉心痛,低着头乞饶似的说:“太后请你别提过去了!咱们只朝前看吧!”
“是的,十四爷!”太后很快地接口,“我正就是要求你。皇帝昨儿问了我好些话,我怕他会动疑心。十四爷,你跟他说了什么没有?”
“我没有啊!”十四阿哥说,“我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你跟他说过,他应该在关外过生日没有?”
“噢!”十四阿哥这才想起来,歉疚地说道,“有的。莫非皇帝觉察到了?”
“是啊!”
“这倒是件麻烦事。”
“只有请十四爷以后别再提了。”
“当然,当然!不过,”十四阿哥觉得不妥,“皇帝,是不容易有什么能瞒得他的。”
“唉!”太后叹口气,“只有以后看着办了!”
经过太后这样为先帝赔罪的惊人举动,十四阿哥的心更软了,同时对皇帝的感情也更不同,深怕有什么不幸之事发生。
一方面是为皇帝,一方面也是为太后。他想起一个故事,觉得有说给太后听的必要。于是,趁有一天皇帝回京里到太庙去上祭的机会,派他的随从到畅春园去找佟焕,请太后召见他,有事面陈。
太后自然照办,午正时分,叔嫂俩又见了面。跟从前一样命太监、宫女回避,不过六十岁的佟焕,对于皇帝出生经过完全明了,不必回避。
“我想到一段掌故,想来说给太后听,”十四阿哥问道,“太后可知道宋朝有一位仁宗皇帝?”
“知道啊!仁宗怎么样?”太后问说,“仁宗不是李宸妃生的吗?”
“是的。不过太后可知道,仁宗是隔了好久,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这倒不知道。”太后问道,“怎么会呢?”
“有个缘故,真宗的刘后,始终不肯告诉仁宗,所以仁宗也一直以为刘后是他的生母。”
听到这里,太后有些不安了,想了一会儿问道:“那么,仁宗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先说仁宗的生母李宸妃。打真宗驾崩,刘后垂帘听政,就把李宸妃送到陵上去住,用意是要隔离他们母子。后来李宸妃故世,刘后吩咐,照一般妃嫔的葬礼办。宰相吕大防便说,李宸妃的身份不同,不能这么办。刘后生气了,说是赵家的家务,不必外人多管闲事,吕大防无可奈何,只好退了下来,想想不妥,就叫人把李宸妃的棺中,灌上水银,四角安上铁链子,临空悬在大相国寺的一口大井里。”
“这是干什么?”太后问道,“是让李宸妃的尸首不会坏?”
“是的!吕大防告诉手下说,纸里包不住火,皇上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母子天性,一等知道了,一定要追究这件事。咱们得为自己留个退步。”
“这话怎么说?”
“吕大防的意思是,仁宗总有一天会发现真情,一定会问臣下。如果不预先站稳脚步,会有大祸。”
“嗯,嗯,”太后自语似的说,“仁宗拿刘后没法子,这一口气自然出到大臣头上。他们将来得有一番话说。不错,尸首是应该想法子保全。”她接着又问:“仁宗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是在刘后驾崩以后。”十四阿哥说,“仁宗天生纯孝,只当刘后是他的生身之母,哀哭尽礼,把身子都快哭坏了,于是有个人说:皇上何苦如此,又不是真的死了亲娘。”
“噢,”太后打断话问,“谁敢这么在仁宗面前说话?”
“是仁宗的胞叔,行八。当时管皇子叫大王,这个八大王向来说话没有顾忌的。这一说,皇帝自然要追问了。”
“追问谁呢?问吕大防?”
“由宫里问到宫外,及至问清楚了真情,仁宗召宰相来,第一道上谕,是派兵看管刘后的家属。”
“啊!”太后大惊失色,“这是干什么呀?”
“原来仁宗疑心了,疑心刘后害了李宸妃,如果有这样的事,刘后的家属岂能无罪?”
“噢,”太后紧接着问,“以后呢?”
“以后!喏,”十四阿哥说,“这就得佩服吕大防了,他早看到了这一点,当时回奏仁宗,说李宸妃终于天年,他当时曾劝刘后以礼葬李宸妃,刘后怕这段真情说穿了,皇帝会难过,所以不肯依从。李宸妃的尸首,如今吊在大相国寺井里。于是——”
于是仁宗即刻命驾大相国寺,将宸妃的棺木吊上来,打开棺盖,面目栩栩如生。亏得吕大防用水银保存,仁宗才得初识生母之面。
“这一下,当然哭坏了?”
“当然!”
“刘后家属呢?”
“释放了。因为并无李宸妃死于非命的迹象。”
照十四阿哥的看法,刘后当时不便说破真相,是有两点可以原谅的。第一,当时即使是在皇室中,亦除非像“八大王”那种最近支的亲贵才知道有这样一个秘密。其次,刘后一直垂帘听政,如果她的身份有了变化,就影响到臣下对她的观感,损害了威信,对于国政的处理,即有不利。以国家为重,她之不能宣布真相是情有可原的。
太后钮祜禄氏听完他的见解,心里像吃了萤火虫似的雪亮。十四阿哥的意思是,要她同意,想法子将皇帝的出生之谜揭破。因为她不能跟宋朝的刘后比,尤其是她没有垂帘听政,并无不得已的苦衷。
“十四爷的话,我很感激,你是要保全我们母子的恩义。不过,”太后说道,“揭破真相,对我并无妨碍,只是大家对皇帝的想法会不会跟以前不同呢?”
十四阿哥不即作声。他觉得太后这一问,非常重要。如果公开宣布,皇帝的出身是如此,难免引起臣下一种异样的感觉,而况生母是汉人,可能会引起皇室之中的非议。倘有心蓄异谋的亲贵,以此为名,企图制造宫廷政变,引起另一次残酷的屠杀,那就悔之莫及了。
不过到底曾是圣祖亲自选定继承皇位的人,魄力决断过人,当即回答:“奏上太后,此事只在太后与皇帝母子之间,说个明白,至于皇帝对生母的奉养,只有实际,并无名分,能这样办,庶几公私安全。”
太后欣然同意,“不过,”她说,“这话我似乎不便说。从来母以子贵,我如果说了这话,皇帝会对我误会,以为我有意压制他的生母。”
“是!”十四阿哥答说,“太后如果已下了决心,此事我愿效劳。”
“那可是再好不过的事。”太后很清楚地说,“这件事我委托十四爷全权办理,只要不牵动大局,我无不同意。”
受命来揭破这个谜的十四阿哥,反复思考,始终没有想出一个理想的办法,如何能够保证他在说破真相以后,皇帝不会感情冲动,做出令人惊骇的举动来。
由于一直有事在心,所以跟皇帝在一起时,往往神思不属,而且有点儿愁眉不展的模样。皇帝自然看得出来,终于动问了。
“十四叔,”他说,“这几天我看你有心事。十四叔你跟我说,我替你去办。”
十四阿哥忽然灵机一动,自觉是找到了最理想的方式。“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觉愁怀一宽。
“君无戏言!”他故意钉一句。
“十四叔,我几时说了话不算话?”
“是的。”十四阿哥答了这一句,却又紧自沉吟,皇帝不免奇怪。
“十四叔怎么不往下说?”
“我不敢说。”
“为什么?”
“我不愁别的,愁的正是皇帝。”
“噢,”皇帝越觉困惑,“十四叔是为什么会为我发愁?”
“我愁的是皇帝会动感情,怕自己管不住自己。”
这一说皇帝疑云大起,亦不免恐惧,怕是先帝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抖露。在雍正那十三年,他不知受了多少惊恐,勉强能够保持平静。方喜一切都已过去,心境可以轻松,谁知还有波澜!
不过恐惧在心里,表面必须沉着。这是皇帝常常在告诫自己的话,所以他此时仍以从容不迫的声音答道:“十四叔错了!读书养气,所为何来?而况我受皇考付托之重,谨守神器,何能自己管不住自己。”
听得这话,十四阿哥面现欣慰之色。“皇帝果能以神器为重,不以私情摇惑社稷,我还有什么畏忌。”他又问一句,“皇上是许了我了,不论如何不会动感情到不能自制的地步?”
“是的。”
“皇上又许我,一定听我面劝,不以私情误国事?”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十四叔,”他说,“你竟是信不过我。”
“话不是这么说。我哪里会信不过皇帝?所以不惮烦地一再啰唆,无非让皇帝心里有个准备,我要说一件事,皇帝一定会动感情。”
“噢!”皇帝是有些不信的神气,“真的吗?”
“但愿我猜错了。”十四阿哥问道,“皇帝,知道你出生在何处吗?”
这一问,皇帝神色大变,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一个假设上了,“莫非,莫非——”他无法说得下去了。
“皇帝,”十四阿哥很严肃地警告,“请自制,勿失帝皇之度。”
“是!”皇帝答应着,将胸挺了起来,“请十四叔直言无隐。”
“皇帝,你,另有生母!”
皇帝的表情,最初是惊恐,渐渐地越变越复杂。困惑、忧伤,甚至还有种神游物外的向往之情。这使得十四阿哥大为困扰,实在猜想不出,皇帝心里想的是什么?
终于皇帝从沉思中回到现实,视线触及他所穿的长袍的颜色,提醒他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穿的是只许御用的明黄色。
“十四叔!”他问,“我的生母何在,我要怎么才能见我生母?”
“既然告诉你了,自然不能拦阻你们母子相会。不过此事须从长计议。”十四阿哥说,“你的生母在热河。”
“在热河。”皇帝问说,“我出生在热河?”
“是的。”
“行宫之内?”
“是行宫的范围之内。在狮子园。”
“狮子园?”皇帝急急问道,“狮子园的哪一处?”
若说是个破草房,怕皇帝会伤心,十四阿哥想了一下说:“都福之庭。”
“都福之庭?”皇帝怎么想也想不起狮子园内有这么一处建筑,这且不去说它了,皇帝又问,“十四叔,我生母是何位号?”
“没有!”十四阿哥很难过地说,“至今没有,而且——”
这神态就很可疑了,皇帝的感情一下激动了,“没有亦不妨,母以子为贵,”他说,“何愁没有尊号?”
“皇帝,”十四阿哥防到他有这样的说法,早就想好了应付的态度,此时正色说道,“别忘了,皇帝曾许了我的,一定听我面劝,不以私情误国事。”
“为母后上尊号,是家事。”
“错了!”十四阿哥毫不客气地说,“宋朝刘后垂帘,吕大防为李宸妃争丧仪,刘后以为是赵家家事,吕大防以为皇室的家事,即是国事。这话一点不错。太后以天下养,何得谓为家事?自然是国事。”
“是国事亦无碍为母后上尊号。”
“然则皇上置当今太后于何地?”
“两后并尊,有何不可?”
“不然,太后可有两位,生母不能有两位!”
这话就像当胸一拳,将皇帝捣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事情很显然的,如果另有生母,当今的太后即无现在的地位。两后并尊,起自前明,一个是由皇后自然而然升格为太后,另一个才是母以子贵,由先帝的妃嫔被尊为太后。现在的太后钮祜禄氏,本封熹妃,以后进封为熹贵妃,若非皇帝的生母,充其量只能尊封为“熹皇贵太妃”,绝不能成为太后。
“二十几年养育之恩,亦非等闲。”十四阿哥要言不烦地说,“今日之事,绝不能变更已成之局。”
“是!”皇帝万分委屈地说,“可是,十四叔,请问又置我生母于何地?”
这一问很难回答,十四阿哥此时不能不顾到疏导皇帝的感情,只能笼统答说:“尽孝为人子的本分,但忠有愚忠,孝亦有愚孝,皇帝以社稷为重,自能准情酌理,期于至当。”
“是的。”皇帝对“愚孝”二字,颇有警惕,想了一会儿说,“我想尊封为皇考贵妃。”
没有尊封为皇贵太妃,在皇帝已经是让步了,十四阿哥无法反对,只觉得有句话应该提醒他。
“尊封的册文,如何措辞,皇帝应该考虑。”他停了一下,怕皇帝没有听明白,又作补充,“尊封先朝妃嫔,自然因为事先帝有功,是何功劳,似乎很难说得明白。”
这话仍旧是含蓄的,但皇帝听得懂。意思是不能透露诞育皇帝的消息。然则以没有位号的宫女凭何功劳,越过庶妃、嫔、妃的等级,一跃而为贵妃?册文中的措辞,岂非甚难?
话虽如此,这时还不是研究这些细节的时候,皇帝急于要问的是,他生母的情形。
意会到这一点,他的感情又无法抑制了,“十四叔,”他流着泪说,“到现在我不但没有见过生母,连生母的姓氏里籍,亦一无所知,不孝之罪,通于天了!”
“皇帝的生母是汉人,姓李。”十四阿哥又说,“不过皇帝说没有见过生母,这话恐怕未必尽然。”
“是!是!”皇帝心想自然见过,只是不认识而已,便又问道,“我生母在哪位的宫中?”
“她一个人住。”
“住在哪里?”
“狮子山下那片松林的岔道,皇帝知道的吧?”
听这么一说,皇帝像突然打摆子似的,浑身发抖,好不容易地才吐出两个字来:“是她?”
这样的反应,在他人看在眼里,必会惊惶失措,十四阿哥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骨肉之间的恩仇经历得太多了!所以并不因皇帝的激动而慌乱,仍旧保持冷静,不过很用心地在观察,在准备皇帝如果问到怎样的话,该当如何回答。
“十四叔,”皇帝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声音,“我想这几天之中,就到热河去一趟。”
“去看你的生母是不是?”
“是!”皇帝答说,“我要吃我娘制的汤圆。”
“不忙!”十四阿哥答说,“我包皇帝吃得到,不过,不是在这几天。”
“为什么?”
“如今不是避暑的时候。”十四阿哥答说,“忽然有上谕临幸木兰,难免引人猜疑。”
皇帝又泄气了。越是泄气,越觉得自己所处的地位值不值得人去不顾一切地争,是绝大疑问。
“唉!”他重重地叹息,“不幸生在帝王家。”
“皇帝!”十四阿哥勃然变色,“这话该我说还差不多,你怎么也说这话?先帝何负于你?”
皇帝毕竟英明,知道自己这话不但失言,而且失却作为一个爱新觉罗子孙的资格,所以急忙认错:“十四叔责以大义,我何敢声辩。不过如何得以稍尽乌私之忱,十四叔总也要为我想一想。”
十四阿哥点点头,表现充分同情的态度。“如果不是君临天下,一言一动皆可为天下法,事情就不会这么麻烦了!”他想了一下说,“如今当然是安排你们母子见面,为唯一大事。我想,有两个办法。”
“是。请十四叔指点。”
“第一,把你生母从热河接了来——”
“不!不!”皇帝不自觉地打断十四阿哥的话,“此为非礼。”
十四阿哥也知道此举不合礼节。从来省亲,没有父母自己送到儿子那里去的。若是如此,名为“就养”,派人迎接到任所,出城十里,跪接慈驾。同城的文武官员,执世侄之礼,搞得好风光,好热闹。如果皇帝是迎养太后,当然亦可照此办理,无奈不是!
“既然不合礼节,就不必谈了。”十四阿哥说,“如今,只有第二个办法,提早驾幸热河。”
“是!是!”皇帝急忙接口,“我正是此意。”
“看起来只有这个办法。”十四阿哥说,“本来入夏巡幸木兰,已失却‘避暑’这个主题。我看今年定在五月初起驾吧!”
初步结果总算相当圆满,但艰巨,或者说是麻烦还在后面。这一点,只有十四阿哥看得透。皇帝当然亦见识得到,不过他是当局者迷,所以十四阿哥觉得义不容辞地要负起艰巨的责任。
在皇帝不知身世之谜之前,无法想象这个秘密一旦揭露,皇帝会有怎样的反应。因此以后的一切亦就无从想象。此刻不同了,皇帝的态度大致已经明了,恰如他跟太后所希望的,不以私情动摇大局,而且看样子,还可以将皇帝劝得更慎重、更理智地行事。
十四阿哥在想,皇帝对他的生母,不但在名分上要委屈,而且,这个秘密还要尽可能地少让人知道。倘或传闻太广,加枝添叶地说得言之凿凿,成了天下一件奇闻,说不定言官就会上折议论此事。那时情况就相当严重了,因为会发生一个绝大的难题。
这个难题是皇帝承认不承认生母?如果承认,立刻又生出一位太后,置当今太后于何地?如果否认,皇帝于心何忍?清朝以孝治天下,皇帝不孝,国将不国,这件事太重大了!
然而纸里包不住火,唯一的希望是包火的纸是小小的一张薄纸,转眼之间化为灰烬,火光亦不致惹人注目。
十四阿哥又想,皇帝以社稷天下为重,不能不勉抑私情,只不知幽居二十多年的皇帝的生母又如何?她知道不知道她的儿子是谁?知道不知道她的儿子做了皇帝?
如果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告诉她以后,她能不能像她的儿子那样冷静?二十多年形单影只、想念儿子的凄凉岁月,岂是容易挨得过去的?也许她有个想法,如果苍天垂怜,儿子做了皇帝,她就会平步登天地出了头。果真如此,就绝不能让她知道真情!
于是十四阿哥又想:此事的症结已不在皇帝,而在皇帝的生母李氏。眼前唯一可以采取的手段是,先派亲信到热河去一趟,打听李氏的情形。或者,可以探探她的口气,甚至劝一劝她。
这个人应该派谁?十四阿哥心里在想:第一,应该是个妇人,才能接近;第二,应该是个诚恳而令人可亲的妇人,才能使得李氏愿意接近;第三,应该是个极机警、口才极好的妇人,才能从李氏口中查出实话,并能看情形揭破这个秘密。
具备这几个条件的妇人,并不难找,难的是决不能找不相干的妇人,应该在近支亲贵的眷属中去找。因为第一,可共机密;第二,身份相称。这应该是太后所遣的特使,去向皇帝的生母做说客,当然要很高的身份才配。
十四阿哥为此特地又请见太后,细陈他的想法,请示太后,可有适当的人选?
“怎么没有?”太后很高兴地说,“现成有个人在这里。”
“噢,请太后明示。”
“皇后的弟妇,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女钦差’。”
“再好不过?”十四阿哥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说?”
“那是你不大问外事的缘故。”太后答说,“可惜不能让你见一见。等我来告诉你。”
原来皇后富察氏的父亲,就是马齐的胞兄,曾任察哈尔总管的李荣保。生子名叫傅恒,是皇后的胞弟,现在是御前大臣,他的妻子常进宫来看皇后,所以太后亦曾见过。
照太后的评论,所有王公的福晋之中,她还没有见过能比得上傅恒夫人一半的。她本来也是汉人,姓孙,照例称孙佳氏。生得极美不必说,但不是令人自惭形秽、高不可攀的美,而是让人一见,不论男女都想亲近的甜媚。照相法上说,并不算太好的相,而居然已贵为一品夫人,年纪才二十三四岁。
这就够了,十四阿哥所设想的最主要的一个条件,能让皇帝的生母乐于亲近,自然就有无话不谈的时候。
“傅恒的媳妇还是个才女,一肚子的古话,谈一整夜都谈不完。她的口才又好,平淡无奇的一件事,到了她嘴里,有情有致,中听得很。”太后又说,“而且很识大体,我看派她去,一定不会误事。”
“那可是太好了。不过,”十四阿哥说,“此去不是命妇的身份,不知道她肯不肯委屈?”
“我想没有什么不肯的。”太后想了一下说,“等我亲自来跟她说。”
“是!请太后一定得跟她说清楚。这得随机应变,还得慢慢儿磨,切忌操之过急。”
朝见了太后,孙佳氏便待告退,太后留住了她。“你这一向不常进宫,难得来一趟,咱们好好聊聊。”太后一面说,一面使个眼色,皇后便站住了脚,宫女们亦都留在皇后身边,静候行止。孙佳氏却有些踌躇,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太后走。
“你来!”太后说,“我有话跟你说。”
“是!”孙佳氏看了皇后一眼,跟在太后后面。
“你也坐!”太后一直走向寝宫,在重帷深处坐定,“话很多,也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是!谢太后赐坐。”孙佳氏请个安,然后搬一个绣墩,在太后膝前坐了下来。
“皇帝不是我生的,你知道不知道?”
孙佳氏是知道的,却故意吃惊地说:“奴才不知道。”
“是这么回事——”
因为要让孙佳氏去做说客,当然要将真实情形告诉她,而且越详细越好。这一谈便谈了有半个时辰,在孙佳氏颇有闻所未闻之感。
“如今皇上是知道了,十四阿哥告诉他的。皇上很顾大局,可是母子天性,不能不让他跟他生母见面,就怕他生母听说儿子当了皇上,要这要那,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那不是很不合适吗?”
“岂止不合适,还会动摇国本。”孙佳氏说,“这得劝一劝那位老太太才好。”
“正是这话。如今要托你的就是这件事,你肯不肯辛苦一趟?”
“是!这是奴才义不容辞的事,就怕办不好,误了大事。”
“不会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办得了。”太后又说,“你这一去,有几件事要留心。”
“是!请太后吩咐。”
“第一,你别露真相。这得委屈你,是算宫女还是什么的,到了热河跟行宫的总管商议。”
“是!请示第二件。”
“第二,你得跟她做伴儿,要有耐心。”
“那是一定的。”
“第三,你得先把她心里的想法弄清楚,什么话先别说。”
“是!”孙佳氏问道,“不知道那位老太太知道不知道,皇上是她亲生的?”
“这就不知道了!我想,就是热河行宫里的人,也未见得知道,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啊!”
“说得是。”孙佳氏又问,“如果知道了既无表示,当然不会再闹。就怕她不知道,这一说破了,可能会闯大祸。奴才粉身碎骨亦难辞其罪。”
对这一点,太后一时亦无法作肯定的答复,她不敢说:“不要紧!如果说破了,闹得不可开交,亦跟你无关。”因为这到底是太重大的一件事。
“回太后的话!”孙佳氏提议,“奴才这一桩差使分两截儿办成不成?”
“怎么叫分两截儿办?”
“此刻先办前半截,奴才到了热河,把底细先摸清楚了。如果她不知道,该怎么说破,奴才回京请了懿旨,再办后半截。”
“好,好!”太后连连点头,“这个法子妥当得很。”
“奴才还有件事,要请太后恩准。”孙佳氏说,“这一去到热河,要跟行营总管打交道,诸多不便。是不是可以请懿旨,准奴才丈夫一起去,凡事由奴才丈夫去交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奴才再出面。”
“说得一点儿不错,该这么办,”太后答说,“我跟皇上说,让他降旨,派傅恒一个行宫差使就是了。”
于是第二天便有旨意:“本军奉皇太后巡幸木兰,提前于五月初启跸,沿途桥道及行宫应行修缮之处,着派傅恒查勘具奏。”
谢过了恩,择期启程。皇后特地设宴为孙佳氏饯行,姑嫂正在款款深谈时,忽然宫女传呼:“皇上驾到!”
皇后当然起身迎接,孙佳氏却颇尴尬,因为命妇无朝见皇帝之礼,即令皇帝至亲,亦无例外,所以急忙走避。
哪知皇帝并不由正门进坤宁宫,孙佳氏一出侧门才知道错了。只见一群太监前导,长身玉立的皇帝,漫步而来。对面相逢,欲避不可,只得在走廊旁边跪下,等皇帝临近时,以清清朗朗的声音报名:“奴才傅恒之妻孙佳氏,恭请圣安。”
“噢,”皇帝站定了脚,说一声,“伊立!”
“伊立”是满洲话“站起来”的意思,孙佳氏当然也懂,娇滴滴答一声:“是!”
话虽如此,穿了花盆底却无法站得起来。随从的都是太监,未奉旨意,不敢贸然伸手相扶。局面一时搞得很僵。
哪知皇帝毫不在乎,一伸手握住孙佳氏的左臂说:“我扶你起来!”
说着,轻轻一提,身轻如燕的孙佳氏是被他一只手提了起来的。
等皇帝一松手,孙佳氏便又蹲下来请个安,口中说道:“多谢皇上提携之恩。”
她似乎有意要将刚才跪下站不起来的窘态,作一个弥补,那个安请得轻盈美妙,漂亮极了。因此,一站起来,盈盈笑着,自己也觉得很得意。
“听说你要跟傅恒一块儿上热河?”
“是!”
“哪一天动身?”
“是大后天。”孙佳氏想了一下说,“三月十四。”
“噢!”皇帝又说,“你以前到热河去过没有?”
“没有。”
“很值得去玩一趟。”皇帝问道,“傅恒安排了住处没有?”
“奴才不知道。”孙佳氏说,“想来总不愁没有地方住。”
“当然,当然!不过住得舒服不舒服而已。”皇帝略一沉吟,转身喊道,“秦云!”
秦云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随即踏上一步,响亮地应声:“在!”
“你告诉内奏事处,传旨给军机,发一道上谕:‘准傅恒携眷暂住狮子园。’”
“是!”
“奴才代夫陈奏,”孙佳氏说,“狮子园是先帝居藩时候的赐园,又在行宫区域之内,奴才丈夫万万不敢僭越!”
“赏大臣在行宫暂住的例子,多得很。你不必谦辞。”
“是!”孙佳氏答应着,偶一回头,不由得大感不安——皇后亦以为皇帝是从前殿进入,听说来自侧门,赶来接驾,已率领宫女跪在门口了。
不但已跪,而且跪了有一会儿了,只为皇帝跟孙佳氏在讲话,未曾发觉,似乎冷落了皇后。皇帝与孙佳氏都有不安之感,但表面也都一样,装得若无其事似的。
“请起来!”皇帝对皇后说。话很客气,态度却似漠然,不但没有像孙佳氏那样,拉她一把,而且一直往殿里走去了。
当然,皇后有宫女搀扶,但相形之下,自觉难堪,所以站起身以后,面无笑容地走了进去,一言不发地静静站着。
“啊!你们在用膳。”
“是的!”皇后毫无表情地回答。
“你们吃吧!”皇帝这一句话是对孙佳氏说的,因为眼看的是她。
孙佳氏却不敢承认,低着头不作声,皇后则故意将头偏到一边。皇帝觉得很没趣,但亦不便发作,站起来自语似的说:“我回养心殿去。”
皇后仍然不答,坤宁宫的首领太监却已传谕下去:“万岁爷回养心殿。”
于是随从太监纷纷各归自己应站的位置,等皇帝一出殿门,前导的太监,随即一摇一摆地,甩着袖子往前走。
皇后默默地跟着,预备送到殿门。照规矩,应该抢在皇帝前面,才能赶到殿门外跪送。往常,皇帝总会劝阻,皇后算是尽到了礼,请个安即可完事。但这天的情形跟往日不同,气氛也大不一样,皇帝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有意跟皇后闹别扭,竟站住了脚,而且往旁边一偏,似乎让出路来,好教皇后按规矩行礼似的。
这一来,皇后避不掉了!只好低着头,走到殿门外跪送。孙佳氏当然也得下跪,就跪在皇后身后。
皇帝的双眼一直看往皇后这个方向,但身受者知道,他是在看她身后的孙佳氏。
等皇帝一走,皇后有些忍不住要发怒,然而毕竟克制了,“弟妹,”她一直照民间的称呼,“咱们吃饭吧!”
“是!”
“不过——”皇后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皇后不想进用一点什么了。是不?”孙佳氏问。
“对了!”皇后率直答说。
“既如此,请皇后息着,奴才叩辞。”
皇后心想,到底是负有重任去的,不能不假以辞色,便放缓了脸色说道:“不忙,不忙。咱们再说说话。”
孙佳氏心里雪亮,皇后是犯了醋劲儿。此刻既然自知失态,当然她不能也不敢认真,便留了下来,陪着皇后闲谈,直到宫门下钥时,方始辞去。
一出了宫门,便有个小太监上来请安,“请傅太太等一等儿。”他说,“皇上有赏件。”
孙佳氏不免诧异,抬眼四顾,才发现有个太监规行矩步而来,双手捧着一个锦盒,在坤宁宫门外面正中面南站定,孙佳氏急忙相对而立,静听下文。
“宣旨!傅恒之妻孙佳氏听宣!”
听这一声,孙佳氏方双膝跪倒,两手撑地,口中答说:“孙佳氏在。”
“着赐傅恒之妻孙佳氏珍玩一件,毋庸谢恩。钦此!”
“毋庸谢恩”是指不必上奏或者当面谢恩,此时仍旧应有所表示,“奴才傅恒之妻孙佳氏叩谢皇恩!”
说完,磕个头,仰起身子,太监已将锦盒交了到她手里,原来守在宫门外面的丫头便将她扶了起来。
“哎呀!”孙佳氏说,“这得有个意思,可是没有带钱怎么办呢?这么着,你到府里来领赏吧!”
“是!”那太监这时已恢复了本人的身份,向孙佳氏请个安说,“我叫王福。”
“好!多谢你颁赏,明儿你来,有人会招呼你。”孙佳氏看左右别无外人,便又问道,“皇上还有什么话?”
“皇上说:赏件不要马上打开来看。”
孙佳氏点点头,出宫上车,这时可以拆视了,打开盒盖一看,是一个翡翠连环,碧绿透明的两个圆环,拴在一起,十分有趣。
怪不得说,不要马上打开来看!皇帝赐命妇一个结成同心的玉连环,这话传出去有伤圣德。看起来连丈夫面前都不能说。
因此,一下了车,她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四名随同进宫的丫头,别说有皇帝赏赐这件事。什么人面前都不能说,连“老爷”亦不例外。
到了热河,傅恒不敢住狮子园,好在行宫附近,专备每年扈从大臣做公馆的大房子、好房子甚多,此时大部分空着,住一所也很方便。
安顿好了,傅恒随即派人请行宫的总管太监高守庆,先要打听打听“李姑娘”的情形。
傅恒为人厚道谦和,虽已官居一品,对高守庆却仍很客气,一定要他坐下来相谈,自然是屏人密谈,不过隔墙有耳,是孙佳氏在静听。
“你知道我的来意吗?”
“知道!”
“内人也有公事,你知道吗?”
“只知道夫人奉懿旨来替太后办事,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么我告诉你吧!来看她。”时当三月,恰恰李子上市,傅恒拈了个在手里举以相示。
“噢,”高守庆大为动容,“请大人的示,怎么个看法?”
“这一层,咱们回头再研究,我先问你,她这一阵怎么样?”
“还跟往常一样,每天念经,余下来的工夫,收拾花草果木。不过,有一点可是跟以前不大同,时常一个人望着天,坐老半天,有时笑,有时皱眉,论起来是笑的时候多。”
“这总有道理吧?”傅恒问道,“照你看,她是什么意思?”
“那可不敢胡猜。”
“会不会已经知道皇上是谁?”
“我想不会。”
“何以见得?”
“如果知道皇上是谁,好像不能这么安静。”
傅恒点点头又问:“老皇驾崩的时候,她怎么样?”
“自然哭了。”
“伤心不伤心?”
“那——”高守庆想了一会儿答说,“看不出来。”
傅恒脾气再好,听得他这话,也忍不住生气,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喜怒哀乐,怎么看不出来?”他说,“哭得伤心不伤心,更是一望而知。我不懂你的话!”
见此光景,高守庆只好说实话:“回大人的话,实在是不怎么伤心。不过,我这么说,好像不大合适,可也不敢欺大人。只能这么回答。”
“那倒错怪你了!”傅恒又问,“陪她的是谁?”
“也是一个归旗的汉女,无家可归,所以二十七岁还没有出宫。”高守庆说,“拜她做干妈了。”
“这可不大合适!你怎么不拦她?”傅恒问道,“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叫秀秀。”高守庆说,“我知道了这件事,把秀秀找来问过,她说,她也不敢,无奈人家硬要认她。”
“那么,除了秀秀呢?还有什么人?”
“再有就是干粗活的老婆子。”
傅恒想了好一会儿说道:“高守庆,如今有件机密大事,关系极重,你只要办妥当了,我保你换顶戴。”
“是!”高守庆肃然起立,“多谢傅大人栽培。”他说:“有功能换顶戴,有罪就能摘脑袋。这个利害关系,守庆明白。”
“你明白就好。”
于是傅恒将他夫人此来所负的任务,约略说与高守庆得知,然后征询意见。
“身份要瞒住,只说是宫女,你看行不行?”傅恒问说,“要找个什么理由才能不让李姑娘起疑?”
“理由多得很。不过宫女有宫女的规矩,夫人未必熟悉,就会露了马脚。”
“那不要紧,本来就要找秀秀来,细问究竟,顺便跟她学宫女的规矩好了。”
“是!”高守庆说,“我今天就把她找来。”
“好!不过得住一两天。”
“当然得住一两天。我会安排。”
高守庆找了个很好的理由:皇帝这年提前临幸“避暑山庄”,离五月初乘舆起驾之时,为日无多,窗帘门帘全得换新,一切陈设,必须检点。向例可以征召多处宫女赶工,额外有些津贴。秀秀作为自愿挣这笔“外快”,向李姑娘要求来赶一两天工,做干妈的自无不允之理。
同时,高守庆亦让秀秀做了一个伏笔,道是大内发来一批宫女,她想挑一两个邀来同住,问李姑娘的意思,做干妈的自无不允之理。
秀秀长得娇小,不过到底廿七岁了,好花未开即有萎谢的模样,所以细细看去,脂粉并掩不住憔悴之色。
“夫人——”
“不!”傅夫人在一交谈之初便告诫她,“秀秀,你千万记住,从此刻起,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是宫女,名叫寿珍。”
“是,寿珍。”
“也不能说‘是’,宫女跟宫女不能用这种语气,是不是?”傅夫人紧接着说,“你尽量放开来,半点儿不用拘泥。”
秀秀想了一会儿,将自己的态度把握住了,立即随随便便地答说:“可不是吗?咱们俩,谁也不用客气。”
“对了!这才是。”傅夫人说,“秀秀,我先问你一句话,李姑娘知道不知道皇上是她的什么人?”
“不知道,不过有点儿疑心。”
“怎么呢?”
“她老说,不知道皇上长得什么样子。说过了,又总是叹口气说:‘凭我怎么能见得着皇上?’”
“那么,平常可跟你常谈皇上不?”
“不大谈。”
“可谈她的儿子?”傅夫人问道,“想来总谈过?”
“只谈过一次。”
“一次?”傅夫人问,“你陪李姑娘几年了?”
“五年。”
“五年只谈过一次?”
“是的。”秀秀答说,“还是我刚去陪她的时候。”
“她怎么说?”
“她说,她有过一个儿子,可惜死掉了,不然也是一个皇子。”
“这样说,她怎么会有点疑心皇上是她的儿子呢?”
“因为,她并不是完全相信她的儿子死掉了。”
“这话怎么说?”傅夫人有些困惑了。
“是这样的。”
原来当时秀秀问李姑娘,见过她的儿子没有,她说她不知道,因为见了那些年龄相仿的皇子皇孙,她亦无法认识。至于说她的儿子已经夭折,亦只是听别人所说,始终无法求证。
“如果是这样的情形,那就在人情上不大讲得通了。”傅夫人握着秀秀的手笑道,“我是有儿有女的假宫女,你是至今独处的真宫女,不会了解天下父母心。如果说李姑娘对于自己儿子的生死并不确知,那一定会朝思暮想,千方百计要打听清楚。绝不会有这种谈过一次,便置诸脑后的态度,你说是不是呢?”
秀秀想了好一会儿,对情况有把握了。“夫人——不,寿珍,”她自己纠正了称呼说,“我现在明白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已经死掉,不过,就是你所说的‘天下父母心’,还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所以会那样说。”
“对了!你的道理很通。”傅夫人说,“你知道不知道我这趟的来意?”
“高总管告诉我了。不过,恐怕他亦不大清楚,他只说你要假装宫女跟李姑娘在一起,有话要问李姑娘,叫我尽心帮忙。这个,寿珍,你请放心,我无有不尽心的。不过——”
突然顿住了,傅夫人不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说下去?”
“我知道这件事关系很大,我不便问,我不知道你真正要干什么,恐怕帮不上忙。这倒也还罢了,就怕不但帮不上忙,还会帮倒忙!”
“我当然要告诉你。”傅夫人平静地答说,“你很明理,很识大体,我算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帮手。秀秀,这件事于你的终身也很有关系,你帮我把这件事办好了,皇帝一定念着你的功劳,我跟皇上回奏,替你好好拣一个人家。”
秀秀的年龄比傅夫人还稍大一些,但到底是处子,听得这话将头低了下去,满面红晕,羞涩中带着喜色。
“我在想,”傅夫人一半是笼络,一半是同情秀秀,所以很替她用心打算,“你这件事得靠我。为什么呢?第一,将来皇上就是召见后,也不过嘉奖一番,赏你的恩典,未见得于你有用。第二,你是个姑娘家,总不好意思自己说,请皇上替我找个好女婿。是不是呢?”
秀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默念着“请皇上替我找个好女婿”这句话,觉得十分好笑,恐怕从古到今也没有哪个女子跟皇帝说这样的话。
“你觉得我的话好玩,是不是?我是实话。”傅夫人很起劲地说,“我能替你说话不算稀奇,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一点很要紧。我会把你的情形跟皇上回奏,你既是李姑娘的干女儿,那就等于是皇上的干妹妹。只要让皇上知道了这一点,他自然会抬举你。”
这一说,使得秀秀大为兴奋,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跟皇帝会扯得上什么关系。如今听傅夫人这一说,不但扯得上关系,而且关系还可以扯得很近,自然要心动了。
“我想皇上会让哪一位王公福晋收你做干女儿,然后替你完婚。”傅夫人说,“秀秀,你喜欢怎样的人,跟我说,我好替你找,找到了请皇上交代下去。”
“这!”秀秀又惊又喜又羞,“我怎么知道?”
“你害羞不好意思说。也罢,时候还早,咱们慢慢儿再谈。”傅夫人说,“如今先谈我的差使吧!”
于是秀秀跟傅夫人细细琢磨,商量定了的策略是,要使得李姑娘相信,非分之福,得之不祥,淡泊自甘,得终余年,才是最聪明的办法。如果李姑娘被说动了,才能揭开最后的秘密,否则还得慎重考虑。
“她叫寿珍。”秀秀为李姑娘引见,“我跟她一见投缘,她也愿意上我们这儿来住。干妈不嫌我擅自做主吧?”
“不嫌,不嫌!”李姑娘非常高兴,“寿珍姑娘,你请坐。”
“叫我寿珍就可以了。”傅夫人非常亲切地说,“我也叫你干妈好不好?”
“那可不敢当。”李姑娘眉开眼笑地问,“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二十四。”傅夫人笑着答,“干妈呢?”
“我五十四了。”李姑娘说,“如果真的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梦里都会笑醒。”
“干妈说得我太好了!来,干妈你请坐。我倒茶给你喝。”
“不!让秀秀倒。不管怎么着,你头一天来,总是客。”李姑娘问道,“你本姓什么?”
“我姓孙。”
“原来你也是汉人。”李姑娘越觉亲热,“你本来在哪儿?”
“我在皇后宫里。”
“那好啊!凭你的模样儿跟性情,一定得宠。可怎么又到了这里来了呢?”
“这,”傅夫人故意带点儿撒娇的味道,“干妈别问我这个,行不行?”
怎么?李姑娘心想,这话也犯忌讳?仔细想一想明白了。“寿珍,我不问,心里憋得慌。”她说,“问了,可怕你不高兴。”
“既然干妈憋得慌,那就问吧!”
“我在想,我要是个爷儿们,一定也喜欢你。必是皇后挂味儿了,是不是?”
“挂味儿?干妈你说明白一点儿。”
“这句话你不明白?”李姑娘笑道,“你要我明说,我就明说,皇上喜欢你是不是?”
傅夫人想起那个玉连环,不由得脸一红将头低了下去。
“我猜到了是不是?”李姑娘得意地说,“为此,皇后把你调开,怕你得宠,我猜得对不对?”
“不怎么对!”
“不对?”
“是的。”傅夫人说,“我可不愿得什么宠。”
“噢,你的想法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呢?”
“得宠有什么好?”傅夫人说,“越得宠越不好。”
“噢,寿珍,看样子你必有一番大道理,是吗?”
“也不敢说是大道理。没事的时候空想,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只要干妈想听,我倒可以谈谈。”
“要听,要听!说实话,我每天的闲工夫,实在太多了!难得有人跟我说说话。来,”李姑娘去捧了一个有盖的釉罐来,里面有她自制的各种零食,抓了许多,用个盘子盛着,送到傅夫人面前说道,“不好吃,你就消闲吧!”
“多谢干妈!”傅夫人拈了一块玫瑰山楂片,放在口中,只觉甜美满口,微带酸味,舌间津液大生,真是助谈兴的好闲食。
“我在想,爬得高,跌得重,后宫佳丽三千,倘或‘三千宠爱在一身’,就会遭两千九百九十九个人的妒,那太可怕了。”
“你,”李姑娘笑道,“你说得有点儿玄。”
“那就说不玄的。干妈总知道,有得宠就有失宠。如果从来没有得过宠,无所谓;得过宠再失宠,那味儿就不好受了。譬如,”傅夫人又拈了块玫瑰山楂片,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如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零食,我就不会想;今天吃过了,过一天想吃不得到口,难受不难受?”
“你这话倒也有点道理。不过,若说得宠一定会失宠,那恐怕也不见得。”
“这要看是怎么得宠。譬如那条狗,干妈宠它是因为它听话,忠心耿耿,只要性情不变,始终得宠。宫女得宠凭什么,无非一张脸子。那是要变的,‘人老珠黄不值钱’,还能得宠吗?”
这番话说得李姑娘感慨万千。她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太丑,又何至于不能列位妃嫔?不过转念又想,像这样无荣无辱也好。不然,就是寿珍所说的,“人老珠黄不值钱”,得宠而又失宠,就绝不能过这样平静的日子。
“你的话不错。”李姑娘关切地问,“那么,你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这要等放出去以后,才能打算。眼前,只想陪着干娘,聊聊闲天,吃吃闲饭,这种闲日子不也过得很惬意吗?”
这就是非她不能任此艰巨的缘故了!李姑娘听她嘴如此甜,眉开眼笑地说,“只要你爱吃零食,我变着方儿让你吃个够。若说陪我聊闲天,更是我求之不得。不过,”她改了称呼,“姑娘,我不愿意那么做。”
“干妈,”傅夫人装得不高兴,“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愿意你嫁个好丈夫,恩恩爱爱,白头到老。如果说,只是过这种吃零食、聊闲天的日子,就像秀秀那样,我心里实在难过。”
傅夫人颇为感动,也不免担心,因为她已完全了解,李姑娘心地厚道,但却是极深于情的人,如果母子之情,也是这样难以割舍,事情就糟糕了!
不!她突然在心里对自己说,李姑娘是为了情,愿意委屈自己的人,只要跟她说清楚,如果她一定要执持着“母以子贵”这句话,出面当太后,对皇帝,也就是对她亲生的儿子,大大地不利,她就绝不会再争。
想是这样想,而且觉得至少有六分把握。不过到底兹事体大,万万不可造次,所以将这个念头,暂且丢开。
这时秀秀沏了茶来,李姑娘便从釉罐里将自制的精致零食,统统都取了出来,供“寿珍”大嚼。
“姑娘,晚饭你喜欢吃点儿什么?我这里蔬菜最新鲜,肉跟鱼,可是风干的,海味也有,不过要先发起来,今天可是吃不成了。”
“干妈的零食都把我吃饱了,就是蔬菜好。”
“你们坐着!”李姑娘还用手按了一下,仿佛要把秀秀跟“寿珍”揿得坐了下去似的,“我到园子里去摘蔬菜,给你们做饭。”
“寿珍”还待谦辞,秀秀却说:“你坐着,干妈的脾气如此,你不听她的,她不高兴。”
“真正是慈祥的老人家。”傅夫人望着她的背影说。
等她走得看不见影子了,秀秀方始开口:“你跟她很投缘,事情有希望了。”
“我在想——”傅夫人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问秀秀的意见。
“是的。我也这么想。不过,老人家脾气也有很倔的地方,而且见识到底有限,万一想偏了,转不过来,可就糟了。”
“当然要慎重。我想不妨先试探一下。”
“怎么试探法?”
“这要想。”傅夫人说,“想一个故事,看她是怎么一种态度。”
“你就想吧!我知道你肚子里墨水很多。”
傅夫人很用心地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故事,说给秀秀听了,她盛赞不已,认为天造地设一个绝妙的故事,并可以将李姑娘的本心,明明白白地探测出来。
但是故事虽好,却须等候机会才能开口,否则落了痕迹,反为不妙,当然机会是可以制造的。
过了春分,日长一日,整天多暇,李姑娘除了栽花、耘蔬,调制“寿珍”爱吃的食物之外,便是坐下来聊闲天。
“寿珍”有一肚子前朝后代的典故,这天谈起明朝的宫闱,由正德皇帝谈到他的父亲孝宗,机会来了。
“孝宗的年号叫弘治,这位弘治爷,一直到八岁才见到亲生父亲。”
“怎么?”李姑娘插口问说,“弘治爷莫非不是生在宫里?”
“生在西苑。”
“西苑也是宫里,怎么会见不到亲生父亲?”
“这,说来话就长了。”
“长就长,反正没事。”李姑娘说,“你倒讲一讲其中的道理。”
“寿珍”想了一会儿,故意显出话不知从何说起的那种踌躇之态,然后开口说道:“要从成化爷的一个得宠的妃子说起。”
“慢点儿!”李姑娘又插嘴了,“成化爷是谁?”
“是弘治爷的生父。他的那个得宠的妃子,姓万,本来是他的保姆。”
这次是秀秀插嘴:“保姆怎么成了妃子呢?”她问:“那不荒唐?”
“明朝宫里,这种荒唐的事不足为奇,天熹的‘奉圣夫人’不也就是保姆得宠,跟妃嫔一样?”
“嗯,嗯!你讲下去!”李姑娘又说,“若是保姆,年纪不比成化爷大得好多?”
“一点儿不错,大得有十七八岁,所以到成化爷成年,万贵妃快四十了。没有儿子,可是奇妒不堪,不管什么人,倘或伺候成化爷怀了孕,她千方百计要把人家的胎打掉,也不知作了多少孽!”
“照这么说,弘治爷又是怎么来的呢?”
“干妈心别急,听我慢慢儿告诉你。”“寿珍”喝一口茶接着往下说,“那时候宫里有个管银库的宫女,姓纪,是广西贺州土司的女儿,不是汉人。”
“是苗子?”李姑娘问。
“跟苗子差不多。这且不去说它了,只说纪宫女——”
这纪氏黑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齿,较之汉家女子,别有妩媚动人之处。加以赋性敏慧,一手经管巨万内帑,出入账目,清清楚楚,有所垂询时,从容奏对,条理十分明晰,实在是个秀外慧中的好女子。
“就为了她这么可爱,成化爷动了情,当天便召她到寝宫,一连宠爱了好几天,万贵妃可来了醋劲儿了,把她撵到了安乐堂。”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秀秀问说。
“安乐堂在西苑,年纪大了的宫女,或者有病快完了,怕死在宫里,脏了屋子,便都送到安乐堂,这是个养老等死的地方!”
“这一说,”李姑娘问道,“她不就准死无疑了吗?”
“不!”傅夫人微笑摇头,“她在那里不但没有死,听说身上三个月没有来!”
“哟!”李姑娘大感兴趣,“那不是有喜吗?”
“对了!有喜了。”
“万贵妃知道不知道?”秀秀问说。
“知道。”傅夫人答道,“难免有人在她面前多嘴,自然会知道。”
“这一知道,还饶得过她?”
“可不是!当时就派出去一个太监,交代把那姓纪的宫女杀掉。”
“杀了没有呢?”李姑娘急急问说。
“自然没有杀。”秀秀笑道,“干妈你也不想想,要是杀掉了,寿珍这段掌故还讲得下去吗?”
“正是!我是老悖晦了!”李姑娘也笑着说,“姑娘,你快往下讲吧!”
“那个太监的心极好,告诉纪氏说,万贵妃让我来杀你,我可不忍心下手。不过宫里就算从此没有你这一号了。你得躲藏一点儿,一露了面,你死我也死。”
“难得,难得!”李姑娘又问,“她肚子里那个孩子呢?”
“当然会生下来。”傅夫人说,“那时候在西苑的宫女、太监就说:皇上还没有儿子,倘或纪姑娘能生下一个男孩,皇上不就有后了吗?所以大伙儿约定,务必保护姓纪的宫女。到月份足了,生下来一看,居然是个小小子!”
“这,不是该给皇上去报喜?”
“谁敢?那不是报喜,是报丧,只要一报,万贵妃知道了,母子两条命。”
“那么,怎么办呢?”
李姑娘开始紧张了,眼睛睁得好大,但不自觉地挂着笑容,那种又惊又喜,还有点儿不大相信的神情,就像她自己有了个盼望已久的孙儿似的。
“安乐堂有了这件喜事,首先要想法子的,就是怎么样瞒住万贵妃,不然一定遭她的毒手。按说人多心不齐,消息要不走漏,实在很难。哪知道居然办到了。”傅夫人说,“干妈、秀秀,你们猜是为了什么?”
“为了成化爷没有儿子?”李姑娘说。
“不是!”
“为了恨万贵妃?”秀秀说。
“也不是。”
“那么,”秀秀又说,“必是可怜纪宫女。”
“都不是,也都是。不过是原因之一,而不是主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什么呢?”
“是孩子!这个孩子的命很奇怪不是?生来大富大贵的真命天子,可是生来就得受苦,纪宫女的奶水不足,是拿米汤喂大的。从来不见天日,连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许,怕有人听见了会来查问。”
“正是!”李姑娘不胜痛心地说,“这样的孩子能带大,真正得佛菩萨保佑。”
“就是这话,佛菩萨保佑,居然长到六岁了。那时成化爷三十多岁,未老先衰,有了白头发了。一天有个太监替他通头发,成化爷对着镜子叹口气:‘白头发都有了,儿子还没有!’那个太监就跪了下来——”
“说啊!姑娘!”李姑娘着急地催促,“你可别卖关子。”
“我有点儿渴了,话说得太多,嘴里发苦。”傅夫人真的卖了个关子。
“不要紧,不要紧,我有治嘴里发苦的药。”
说着,李姑娘起身便走,不一会儿捧来一个比饭碗大一点儿的旧碗,揭开来是雪白一碗奶酪,正中还印着一个猩红圆点,颜色漂亮极了。
傅夫人的胃口被引逗得开了,将那一碗又甜又酸又鲜又香的奶酪吃得点滴不剩,拿手绢擦一擦嘴笑道:“嘴里有了津液才能往下讲。”
“我提你个头——”
“我知道,”傅夫人抢着秀秀的话说,“是讲到程敏跪下去。”
“慢点儿,”李姑娘问,“不说是个太监吗?”
“不错啊!这个太监叫程敏,福建人。”
“福建人当太监的,可不多。”秀秀说道,“如今都是京东,或者保定府一带的人。我可没有听太监说过福建话。”
“在宫里当差,怎么能打乡谈?你自然听不到。在明朝早年,太监好多是从福建来的。这且不去说它,我只谈程敏——”
程敏跪下来说:“万岁爷原是有皇子的。”成化爷当然既惊且喜,但更多的是怀疑。
“你说原有皇子,在哪儿呢?”
“奴才要请万岁爷做主。一说出来,奴才死不足惜,只怕皇子亦有危险。此所以五年以来,没有人敢透露一字。”
“啊,”成化爷急急问说,“五岁了?”
“不!是五年,不是五岁。”
“噢,那是六岁了!在哪儿呢?你快说,快说!”
“奴才不敢说,万岁爷如果不做主,奴才甘领死罪亦不能说。”
“好!”成化爷问道,“你要我怎么做主?”
程敏想了一下说:“奴才回奏万岁爷,第一,奴才说了,得请万岁爷立刻把皇子接了来。”
“那何消你说?”
“第二,宣示大臣。”
“当然。”
“第三,倘或万贵妃不利皇子,万岁爷又待如何?”
“不会!绝不会。”成化爷答说,“我多派人加意保护东宫。”
“是!”程敏答说,“皇子在安乐堂,是掌内帑的纪氏所出。”
“啊,是她!”成化越发惊喜,“程敏,我就派你宣旨:即速送皇子来见!”
这个消息一传到安乐堂,简直天翻地覆了,笑的笑,哭的哭,议论的议论。当然也有人跟纪氏道贺,眼看她熬出头,要封妃子了。
“纪氏自是喜极而泣,亲手替她六岁的儿子,穿上黄袍。”傅夫人拿手比着说,“六岁的孩子这么高,胎发未剃,养得这么长,从后影看,像个女孩子。”
“干妈,你听,”秀秀笑道,“倒像她亲眼看见了似的。”
“原是书上这么说的嘛!”
“就算书上不一定有,情理中是一定有的。”傅夫人特为这样说,听起来似乎有点自我矛盾。
这也是她跟秀秀商量,因为说到紧要关头,希望发生暗示的效用,所以盘马弯弓,迟迟不发,好加深李姑娘的兴趣与印象。
因此,秀秀接着傅夫人的话说:“干妈,咱们就按情理来说,这时候的纪氏,觉得顶要紧的一件事是什么?”
李姑娘想了一会儿说:“顶要紧的,莫过于他们父子见面要圆满。”
“怎么叫圆满,怎么叫不圆满?”
“父慈子孝就是圆满。倘或孩子别别扭扭的不乖,不肯叫人,要哭,不愿意亲近亲爹,搞得扫兴了,就是不圆满。”
“着啊!”傅夫人大声说道,“干妈说得一点儿不错。当时就是这样!”
李姑娘听得这话,自然有得色,微笑问道:“纪氏总有几句话教她儿子吧?”
“当然!”傅夫人说,“她认为顶要紧的是,皇子见了成化爷,要亲亲热热叫一声爹,而且最好不要旁人教,自己就能认出谁是他的爹。这么着,显得父子天性,成化爷一定高兴,一定感动。打初见面的那一刻起就会打定主意,将来就算另外有了儿子,皇位仍旧要归这个儿子。”
“啊!”秀秀接口,“她倒替儿子打算得很深。”
一面说,一面看着李姑娘,实际上就是要引诱她发感想。李姑娘哪知她们的用心,点点头说:“做娘的为儿子打算,都是想得很深的。”
“话是不错!做起来却很难,如何能够一眼就认出成化爷?”傅夫人说,“在宫里又不是坐朝,不会穿黄袍,更不会穿龙袍。万一认错了,拿个太监叫爹,岂不糟糕?”
李姑娘笑了,“你说得真有趣!”她说,“不过话倒很实在。六岁的孩子,又是从未见过外人的,要叫他一眼就能认出谁是谁,确是不容易。”
“是啊!当时就有人想到一个主意,说是要找出皇上一样他人所没有,亦绝不会弄错的特征,认起来就容易了。”傅夫人又卖个关子,“干妈、秀秀,你们倒想一想,有什么特征?”
“我想不出!”秀秀是坦率的语气,转脸说道,“请干妈想一想看。”
李姑娘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成化爷那时多大年纪?”
“不是告诉过干妈,快四十了。”
“快四十,自然留了胡子!”
“啊!”秀秀拍手笑道,“干妈想得真好。太监不长胡子,在内廷长胡子的只有皇上。”
“干妈答对了!”傅夫人微笑说,“当时纪氏也这样想,‘儿子啊!’她说,‘你现在要见你亲爹爹去了!你记住只看长了胡子的你就该亲热叫一声爹!’她说一句,皇子应一句,等她说完了,皇子问出一句话,做娘的也愣住了。”
“是怎么一句话?姑娘,你可又让我猜了,干脆说吧!”
“是的。”傅夫人说,“当时皇子问的一句话是:‘妈,什么叫胡子?’”
“这句话可问得绝了!”秀秀接口,“他见过的男人,只有太监,自然不知道胡子是什么样子。”
“那怎么办呢?”李姑娘问。
“只有解释给他听,先说嘴上长了毛,皇子不懂嘴上长毛又该是怎么个样子。有个宫女想出一句怪话,让皇子明白了。”傅夫人有意逗乐,笑着说道,“这句话又得让干妈跟秀秀猜了。”
猜来猜去猜不到,还得傅夫人自己说出来,那句话是“嘴唇上长了头发的”。李姑娘与秀秀大笑,笑停了追问,皇子见了“嘴唇上长头发”的,是何光景?
“自然是极圆满的结果。皇子下了软轿,拖着一头好长的头发,走上殿去,扑在成化爷怀里,响响亮亮地喊一声:‘爹!’这一声可把成化爷乐坏了,一面淌眼泪,一面亲儿子,殿上殿下,无不是又陪眼泪又赔笑。”
于是李姑娘与秀秀也有一番议论与赞叹,等她们说完了,傅夫人才又接着讲下文。
“成化爷先把程敏叫到跟前,细问皇子出生经过,程敏不能把万贵妃说得太不堪,瞒了好多话。成化爷也不大在意这一点,反正有了皇子是普天同庆的一件大喜事。第一件要办的大事是,派司礼监通知内阁各位相爷,有此意外一喜。接下来是派人去宣召纪氏。”
说到这里,傅夫人停了下来,装着喝茶,用眼去觑李姑娘,只见她怔怔地仿佛神思不属。傅夫人猜不出她心里想的什么,但脱不开纪氏母子是毫无可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