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说呀!寿珍,”秀秀催问着,“宣来以后怎么样?”

“没有能宣得来。”

“为什么?”李姑娘问。

“死了!”

“死了?”李姑娘变色,“让万贵妃害死了?”

“不是!那时候万贵妃还不知道。”

“就知道了也莫奈何!”秀秀有所议论,“那时候大家都在注意这件事,而且大家都觉得纪氏可怜,从哪一点来看,万贵妃也没法儿杀纪氏。要杀,是以后的事。”

“咱们且不谈这些!姑娘,你快告诉我纪氏是怎么死的?”李姑娘催问着。

“自己上吊死的!”

“那为什么?”李姑娘问道,“好容易熬得出头了,怎么倒自己上了吊?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听得这话,傅夫人跟秀秀心头都像压了一块铅,看起来李姑娘如果发现她也是熬得出头了,就非出头不可!

心境虽然沉重,却仍须努力来说服。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便由秀秀发端:“我想,她总有一番道理吧?”

“我想不出有什么道理!”李姑娘摇摇头说,“莫非是为了要成化爷想到她的儿子没有亲娘了,格外恩宠他些?那也用不着,成化爷本来就已经把这个儿子当成心肝宝贝了。”

“是的。干妈这话不错。可是,她得防着万贵妃要害她的儿子。”

“莫非她死了,万贵妃就不害她的儿子了?要害一样害。倒是她不死,多少可以帮着防备一点儿,你们说,我这话通不通?”

“好像,好像——”秀秀不好意思地笑道,“好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李姑娘问,“你是说,纪氏死不死,跟万贵妃害不害皇子有干连吗?干连在哪里?”

“干妈,”傅夫人接口说道,“是有干连的!而且这个干连关系很大,我来讲给干妈听。”

“好!我正要听听这个道理。”

“干妈总听过‘母以子贵’这句话?”

“当然。”

“那好!纪氏的儿子将来做了皇上,她不就是老太后了吗?”

“是啊!”

“那么,万贵妃呢?”

“对了!”秀秀故意振振有词地说,“原说嘛!我就觉得不一样,到底不一样。那时候万贵妃是太妃,太妃能迈得过太后去吗?”

“当然迈不过去。”傅夫人接口,说得极快,像急风骤雨一般,“万贵妃岂是肯做低伏小之人,心想将来在纪氏手下的日子不会好过,倒不如宰了她的儿子,让她当不成太后。”

“那么,”秀秀以同样快速的声音问道,“她的死是向万贵妃表明心迹?”

“是的。”

“她是说,她不会有当太后的一天,所以万贵妃不必担心她的地位?”

“是的。”

“她是说:既然你不必担心你的地位,就不必谋害我的儿子?”

“是的。”

“她也还想用死来感动万贵妃,如果有一天她想下手害皇子时,想到纪氏的惨死,手会软下来?”

“是的。”

“这样说,她一切是为了儿子?”

“是的。”傅夫人答说,“不光是为了儿子的安危,而且还为了儿子的皇位。唯有这样,她才能让她儿子安安稳稳做皇帝。”

“唉!”秀秀深深叹口气,幽幽地说一句,“天下父母心!”

两个人一搭一档,这套双簧完全是做给李姑娘看的。她们做得很像,真如言者无心似的,只顾自己对答,不看她是何表情。但相顾黯然垂首之际,少不得会偷觑一眼,一瞥之下,不由得都是心头一震!

“干妈,”傅夫人急急问说,“你老人家是怎么啦?”

“我心里难过。”满面泪痕纵横的李姑娘,说了这一句,终于无法自制,放声哭了出来。

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伤心,那时傅夫人和秀秀已经明白了,但亦不无意外之感,没有想到她们的话,竟能使她如此激动。

“干妈,你哭吧!”傅夫人说,“我知道你心里委屈,痛痛快快地哭吧!”

这一下,更为李姑娘添上了一副知遇之哭,越发敞开嗓子大哭特哭。好在地处僻远,没有人来干预探问,只是惊得刚刚归林的鸟雀乱叫乱噪而已。

秀秀看她哭得够了,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李姑娘擦一擦脸,擤一擤鼻子,脸上出现了异常怡静的神色。

“这会儿我心里好过得多了!”她向傅夫人说,“姑娘,这段故事,是你编出来的?”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编出这一段故事来。”傅夫人说,“史书上记得有,不过——”

“不过,加油添酱是有的。”秀秀笑道,“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

“我想也不是编出来的。”李姑娘忽然问道,“那个六岁的小皇子,后来当了皇上没有?”

“怎么没有?”傅夫人答说,“他的年号叫弘治,驾崩以后叫孝宗,忠孝的孝,就为的他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故事。”

“这孝宗是好皇帝不是?”

“是好皇帝。”傅夫人说,“从他以后,明朝就再没有出过好皇帝。”

“噢,”李姑娘仿佛很安慰似的,“这倒也罢了。”接着她又问:“为什么明朝从孝宗以后,就没有出过好皇帝?”

这一问,傅夫人觉得是个机会,可以隐隐相劝。“原因很多。”她想了一会儿答说,“当皇帝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全副精神去对付。明朝从孝宗以后,个个皇帝闹家务,弄得头昏脑涨,自然就顾不到国家大事了。”

茕茕独处二十多年的李姑娘,偶尔也听说,雍正年间大闹家务,却不知明朝宫里闹家务闹的是什么。雍正年间闹家务,似乎没有把国家大事也闹坏,何以明朝就不同?这重重疑问,她觉得是个好话题。

“姑娘!”她问,“你累不累?”

“不累,”傅夫人摇摇头,“只是有点儿渴。”

“话说得太多了。”秀秀替她斟了杯茶,“温温儿的正好喝。”

“如果你不累,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再聊聊。”李姑娘将她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这可是考我了。”傅夫人将修成没有几年,曾经仔细读过的《明史》,好好想了想说,“孝宗以后是武宗,就是出了名儿的正德皇帝,他是皇后生的。明朝的皇帝,嫡出的就是这么一个宝贝。让父母宠坏了,无法无天地胡闹了十来年,硬生生把自己的一条命糟蹋掉,而且没有儿子。”

“那怎么办?谁接他的位呢?”秀秀问说。

“是他的一个嫡堂兄弟,封在湖北安陆,特地接到京里来当皇帝,年号叫嘉靖。”傅夫人忽发感慨,“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从前不相信这话,前两年看《明史》才知道,嘉靖对他伯母,真正是忘恩负义。这笔账要记在正德头上,真正是大不孝!”

“这是怎么说呢?总有个道理在内吧?”李姑娘问,“嘉靖是怎么个忘恩负义?”

“他不认太后是太后,他说他的生父兴献王、生母兴献王妃,应该是皇帝、太后,管正德的太后叫皇伯母。这位太后姓张,有个弟弟叫张鹤龄,犯了罪,嘉靖要杀他。张太后替弟弟求情,居然就跪在侄子面前。这个侄子是她做主接进京来当皇上的,真叫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傅夫人紧接着说:“干妈倒想,如果正德有儿子接位,张太后就是太皇太后,何至于这样子受虐待?”

“原来是那么一个道理,你说得不错,正德真是不孝。”李姑娘又问,“以后呢?”

“以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嘉靖之后是隆庆,做了六年皇帝,传位给十岁的儿子,年号叫万历。他做了四十几年皇帝,起码闹了三十年的家务。”

于是傅夫人细谈“梃击”“红丸”“移宫”三疑案,附带提到只做了两个月皇帝的光宗,几乎连年号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年号呢?”傅夫人解释,“他接位的时候,年号还是万历,改元泰昌,要到开年。哪知他八月初一接位,九月里就吃春药把命送掉了。新君接位,年号叫作天启,明年自然就是天启元年。这么两下一挤,可就把泰昌这个年号挤掉了。”

“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没有年号吧?”

“只好变通办理,把这年八月初一以后,一直到年底,都算泰昌元年,八月初一以前仍旧是万历四十八年。这年七月底生的人,到第二年正月初一,五个多月的毛孩子,已经过三个朝代了。这种怪事都是宫里闹家务闹的。”

“真是!”李姑娘不胜感慨,“平常人家都闹不得家务,何况皇上家?不过——”她欲语又止,不愿提及先朝的家务。

但傅夫人却觉得不能不提,“雍正爷不也闹家务?闹得好厉害,不过雍正爷有决断,有手段,把事情算是压下去了。可是元气大伤,至今未曾恢复。亏得当今皇上英明仁厚,不断想法子铺排,老一辈几位王爷,也不好意思跟皇上过不去。不过心里总有点儿记雍正爷的恨,倘或出一件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这家务一闹开来,就不好收拾了!”

“是啊!”李姑娘皱着眉说,“真的不能再闹了!平平安安的多好呢!”

她那种胆小怕事的表情,给了傅夫人极深刻的印象。同时也感到有非凡的欣慰,自信太后交付的任务,一定可以达成。

“好得很!”傅恒也很高兴,不过他为人谨慎,所以仍然告诫妻子,“太顺利了,也不是好事。必得水到渠成,不能操之过急。”

“你不用担心。这位老太太的心情,没有比我再清楚的,如今就可以跟她说了。不过,说了以后,怎么样呢?皇上总得马上来看她才好。”

“这就是件办不到的事!”傅恒摇摇头,“若说皇上在这春三月里就来避暑,不太早了一点儿?”

“照这样说,只有到五月初皇上来了,才能办这件事?”

“那就是很顺利了。”

“顺利倒是顺利,我可受不了。”傅夫人嘟起嘴说,“陪这位老太太住两个月,成天除了聊天,还是聊天,不把人都闷死?”

“那么,你的意思呢?”

“不如先回京里,到时候再来。”

“这得考虑!”

傅恒考虑下来,认为一动不如一静,他劝妻子委屈忍耐。因为这两个月之中,任何变化都可能发生,必须小心守护着。

“不然倒还不要紧,”他说,“你现在已经提了一个头了,明孝宗纪太后那个故事很露骨,她一时想不透,日久天长,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来,自然急于要打破那个疑团。秀秀一个人应付不下来。”

傅夫人仔细想想,丈夫的话很有道理,决定接受劝告,继续陪伴李姑娘。

“你呢?”傅夫人问,“在这里陪我?”

“那只怕办不到。”傅恒歉然赔笑,“我得先回京复命。”

“既然如此,你就早点回去吧,代我去见太后,把经过情形细细回奏,也让太后瞧瞧我的能耐。”

“好!我事情一办完就走。”

第三天傅恒就启程了。一到京,宫门请安,皇帝立刻召见,温言慰问,也问起他的妻子,但并未提到她的任务。

“你见你的姐姐去吧!”皇帝说道,“她有话要问你。”

皇后要问的,自然是有关李姑娘的情形。傅恒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胞姐,最后问到皇帝启驾抵达热河以后的计划。

“这得请太后的懿旨。”皇后答说,“不过,我看太后亦未见得拿得出办法,最后还得请皇上自己拿主意。”

“看皇上的意思仿佛亦很为难。”

“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觉得为难。”皇后想了一下说,“你如果有亲信信得过,又有见识的人,不妨先商量商量,定下几个办法,让皇上挑一个。”

傅恒答应着退出宫去,回归私邸,想到皇后的话,随即吩咐听差去请“赵先生”。

赵先生是浙江人,单名一个然字,他是拔贡出身。贡生即是秀才,无足为奇,但拔贡就不同了,因为按定制每逢酉年才选拔一次,所以有人说拔贡比状元还要名贵,因为三年出一状元,而拔贡要十二年。这虽是说笑话,但拔贡是出类拔萃的秀才,笔下一定来得,却是实情。

一成拔贡等于正途出身,而且立刻授官,赵然是授职内阁中书。这个职位在明朝极其重要,得以参与国家最高机密,不过清朝因为雍正七年设立了军机处,大学士的权柄转移,内阁中书亦成了闲职。傅恒将他请了来,主持章奏书牍,对他相当尊重。

此时在书房置酒,宾主把杯倾谈,傅恒将皇帝身世的秘密,悄悄告诉了他,接着便照皇后的意思,向赵然请教,皇帝应该怎么样处理他的难题?

“皇上该怎么处理是一回事,”赵然答说,“皇上想怎么处理又是一回事!”

“皇上也明白,兹事体大,处理不当会动摇国本,所以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表示。咱们得替皇上筹一个办法。当然,顶好是能够符合皇上的意思,不过他心里的事,谁也不知道。”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有个故事,不妨参考。”赵然问道,“尹元长制军的身世,傅公有所闻否?”

“倒不大清楚。请赵先生讲给我听听。”

赵然所说的“尹元长制军”,是指云南总督尹继善。他是汉军,姓章,与怡亲王胤祥的母妃章佳氏是同族。

尹继善的父亲叫尹泰,字望山,世居沈阳。尹泰当国子监祭酒时犯了过错,罢职家居,那是康熙末年的事。

其时先帝还是雍亲王,奉圣祖之命,到盛京去祭陵,中途遇雨,便借宿在尹泰家。交谈之下,发觉尹泰的见识与众不同,大生好感,偶尔问起:“你有做官的儿子没有?”

他的儿子很多,做官的也有,却都不甚有出息。尹泰心想,既然雍亲王问到,当然是照拂之意,应该选个最有出息的儿子告诉他,才不负他的盛意。

于是想了一下答说:“第五个小儿继善,今年北闱侥幸了。此刻留在京里读书,预备来年会试。”

“好!你写信叫他来见我。”

雍亲王回京不久,便做了皇帝,尹继善自然无法去觐见他。不过雍正元年恩科会试,尹继善场中得意,中了进士。引见的那天,皇帝看到尹继善的名字,想起前情,再看尹继善,仪貌堂堂,还有一种异相,手臂上有极大的朱砂斑,鲜红触目,越觉中意,便即问道:“你是尹泰的儿子?果然是大器!”

当下拿尹继善点了翰林,第二年便授职广东藩司,不久迁河道副督,再迁江苏巡抚,升任两江总督,离他中进士,不过十年的工夫。

尹继善在两江总督任上,迎养老父。尹泰的家规很严,而尹继善的生母徐氏原是丫头出身,哪怕儿子已贵为封疆大吏,起居入座,她仍然青衣侍候,连个座位都没有。尹继善心里很难过,只是不敢跟严父为生母讨情。

后来尹继善调任云南,全家回京,打点赴新任,陛见时皇帝问道:“你母亲封了没有?”尹继善听得这话,连连磕了几个响头,想有所陈奏,却不知如何措辞。

皇帝看出来了,他有难言之隐。先帝对内外大臣的家事,了如指掌,自然了解他的心境。

“我问你,你的母亲封了没有?”皇帝又问了一句。尹继善又连连叩头。

“你不必开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庶出,嫡母已封,生母未封。我马上就有旨意。”

雍正真是善体人情,知道尹泰的家规极严,尹继善只要有一句为母请封的话出口,就会受严父之责,所以不误他开口,作为恩出自上,尹泰就没话可说了。

尽管如此,尹泰仍旧知道了,而且如意料中的,大为光火。等尹继善一回家,拿起拐棍就往儿子头上砸过去,把尹继善官帽上的双眼花瓴打落在地上。一面打,一面还骂:“你拿大帽子来压你老子是不是?”尹继善不敢回嘴,是徐夫人跪在地上,为儿子讨饶,才算了事。

雍正得知其事,为了笼络徐夫人母子,采取了很不平常的措施,先派四名太监、四名宫女,捧了一套命妇的朝服到尹家。四名宫女不由分说,为徐夫人洗脸梳头,换上朝服。这时八旗命妇,已经奉旨盛妆来贺,搞得徐夫人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纷扰之际,满汉内阁二人,穿了二品官服,驰马到门,手捧诏书,高声喊道:“有旨!”

尹泰连忙领着全家男丁来迎钦差,才知道有上谕,指明由尹泰及徐夫人一起听宣。

于是尹泰在前,徐夫人在后,跪听钦差宣读诏书,说是:“大学士尹泰,非借其子继善之贤,不得入相;非侧室徐氏,继善何由而生?着敕封徐氏为一品夫人!”

宣毕谢恩,而热闹并未结束,不过刚刚开始。钦差跟尹泰说:“皇上的意思,中堂应该谢夫人生贵子。”

尹泰自然遵旨,于是四名宫女将徐夫人按在正中椅子上,四名太监引着尹泰来拜。徐夫人大惊,想要离座逊避,无奈四名宫女使劲一按,动弹不得,实实足足受了尹泰三个磕头。

这时钦差又说话了:“中堂跟夫人现在是敌体了,夫妇之礼,不可不讲!”

怎么个讲法呢?重行合卺之礼。其实内务府司官已经带了一大班人到了,立时张灯结彩,堂下鼓吹喧阗,厨房里砧板乱响。赞礼拜堂,接着开宴,八旗命妇纷纷向徐夫人敬酒。堂上堂下,笑成一片。尹继善自然从此死心塌地,为皇家尽忠效劳了。

这个故事意何所指?傅恒自然明白,也自然要考虑。

“傅公,”赵然开始谈他自己的意见,“我之不惮其烦讲这个故事,是要证明一件事:世界上除了极少数的不孝逆子以外,无不想有机会报答父母之恩。‘子欲养而亲不待’,此所以为终天莫补的遗憾!如今天子之母以天下养,倘或过分委屈,皇上心里一定不自在,表面拘于社稷之重,隐忍不言,内心悒郁不欢,殊非臣子事君父之道!”

傅恒矍然而起,他从“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中得到了一个启示,自觉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所以脸上有掩抑不住的欣慰与得意。

不过,为了求圆满,他觉得还需要通前彻后地想一想,所以欲语又止,却只含笑负手,站到窗前,默默地反复考量。

考量已定,他转回身来说:“赵先生好比八股文‘破题’,咱们只抓住一个‘子欲养’的‘养’字好了。”

“请傅公试言其详!”

“为人子者养亲,无所不可;为君者报身之所自出,应有限制。”

赵然不答,将傅恒的话,细细想了一遍,觉得“为人子”与“为君”的界限分得极好,确是并筹家国、兼顾子母的两全之道。

“我再可以说,子之养亲,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子之报母,须知有父。所以,”傅恒加重了语气说,“皇上在这件事上,不能不想到先帝。”

“是了!”赵然下了个结论,“照此而行,情真理当,皇上一定嘉许。”

这个结论经皇后转奏太后,特召“十四叔”来商量,办法就更详细了。唯一剩下要解决的一个难题是,由什么人把这些见解、宗旨、办法去跟皇帝谈。

“十四爷,”太后说道,“我看又非劳你的神不可了。”

“只要于事有益,我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我管得太多,怕皇帝一起误会,生了反感,反为不妙!”

“十四爷”认为以皇帝的尊亲来谈此事,不免有压制之嫌。这个说法如果成立,那么太后就更不宜来谈。

“傅恒呢?”太后问说,“皇帝倒还听他的话。”

“是。不过太后总也知道,傅恒怕皇帝,见了面有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噢!”太后诧异,“我倒不知道。”

“这话不假。”

“当然。十四爷一定有根据的。”太后又说,“照这样看,只有皇后来说。”

“十四爷”想了一下说:“皇后是适当的人选,但另有一个人更适当。”

“谁啊?”

“傅恒的妻子。”

太后一时不能接受这个建议,答一句:“十四爷倒说个缘故我听。”

“第一,跟皇帝说这件事,可能会惹他生气。如果皇后去说,皇帝一生气,答一句重话,皇后就没法儿往下说了。”

“这倒是!”太后深深点头。

“如果是傅恒的妻子,皇帝看在亲戚分上,又是女流,即使生气,也不会发作,傅恒的妻子还是可以往下说。”

“啊!啊!说得有理。”

“第二,傅恒的妻子,能言善道,如果她不能把皇帝说动,就没有人能说得动皇帝了。而况,她是最了解这件事的经过的,没有人再能比她说得更透彻。”

“好!十四爷的话真有道理。准定这么办!不过,”太后想到一样不便,“皇帝召见命妇,合适吗?”

“事有经权。再说,这件事她是经手的,让她跟皇帝面奏,并无不可。倘或太后再降懿旨,就更名正言顺了。”

“这是一定的,我一定会交代下去。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太后欣快地说,“我也不必另外找人,就托十四爷交代傅恒照办吧!”

傅恒又回到了热河。夫妇小别重逢,倍觉情深,一宿缱绻,情话不绝。最后谈到了太后跟“十四爷”的决定。

“不行!”傅夫人想到皇帝那双眼中,荡漾着不可测的意向,直觉地拒绝。

“为什么呢?”

为什么?这个缘由何能向丈夫明说?傅夫人只说:“从无皇帝召见命妇之例。”

“这也好办!就作为你去看姐姐,皇上闯了进来,你不就可以谈了吗?”

傅恒口中的“姐姐”,便是皇后。这个办法看来可行,傅夫人就无法推辞了。

“再说吧!好在时间还早。”

“也不早了!只有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皇上就要起銮。”傅恒又问,“那边怎么样?”

傅恒很怕太太,原因甚多,口才不及是其中之一。既然无法说服太太,只好闭口不言。反正时候还早,果真到了非她跟皇上去说不可时,自然会有太后或皇后能让她就范。

傅夫人对见皇帝虽有些疑惧,不过对她的任务还是很热心的,便即问道:“你这趟进京商量定了没有,是什么时候才揭穿那件事啊?”

“一揭穿了,母子就得见面,这样,要等皇上来了以后才能动手。”

“好,我知道了。”

“话又得说回来。”傅恒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两头儿总得有一头儿能有确实把握,事情才能办得顺利。你说是不是?”

“怎么呢?你倒把其中的缘故跟我说一说。”

“一揭穿了,李姑娘的身份就不同了,第一件事就得上封号,假使李姑娘倒答应了,皇上反觉得委屈了亲娘,不愿意那么办,事情不就成了僵局了吗?”

说到头来还是要去先说服皇帝。傅夫人不作声,心里在盘算:看样子这件事不易推辞,恐怕非硬着头皮去见皇上不可!

傅恒观察她的神色,猜想她心里有点活动了,便催问一句:“怎么样?”

“你的话也有道理。太后把这么一件大事交给你,办妥当了是咱们两个人的面子,办砸了于你的前程也有妨碍。好吧!我去说就是!”

居然如此爽快,傅恒颇有喜出望外之感,一揖到地,笑嘻嘻地学了一句戏词:“多谢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

“谢倒不必!”傅夫人说,“我很想回京去看孩子,要走就让我早点走吧!”

“行!我马上让他们预备。不过,李姑娘那儿,得你自己去说。”

“怎么说法呢?”

“随你自己编,只要李姑娘相信就成。”

傅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我得留个伏笔。”

“伏笔?”傅恒不解地问,“什么伏笔?”

“回来说破那件事的伏笔。”

傅夫人跟李姑娘说,总管传话,皇后宣召,有话要问,后天就得进京。李姑娘即时就紧张了。

“皇后有话要问?皇后不是不大喜欢你吗?”

“是的。”

“那,会有什么话问?只怕没有什么好话,”李姑娘并不掩藏她的感想,“我很替你有点儿担心。”

“不会的!”傅夫人笑道,“那天有个太监替我看相,说我最近气色很好,端午前后要走运,会立一场大功。干妈,你看我气色怎么样?”

“气色倒是真不错,又红又白。不过我可不懂,你会立什么大功?”李姑娘又加了一句,“有什么大功是你能立的?”

“我看,”秀秀在一旁笑道,“是鸿鸾天禧,皇后大概要指婚,拿你配给什么番邦的王爷,就像昭君和番那样,你替国家立了大功,自己成了王妃,不就是交了大运?”

秀秀是在开玩笑,李姑娘却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对了!除非是这么个样子,你才能立大功。”她说,“果真如此,我们很盼望能得个送亲的差使,闷了这么多年,能出去走一走也好。”

“干妈别说得那么轻松,上边疆苦得很呢!”

“秀秀,”李姑娘说,“你别替我担心!要说吃苦,还有比这里像关在笼子里那样更苦的吗?”

“干妈也真是!”傅夫人笑着说,“秀秀是逗你老人家的,居然就当真了。”

“说实话,我难得有你们俩,像亲人似的,你们的事,我能不认真吗?”李姑娘又问,“你这一去,说了没有,还回来不回来?”

“自然回来。”

“哪一天?”

“这可没有准儿,也许十天半个月,也许问完了就打发回来,三五天的工夫。”

“好吧!我就算你半个月好了。免得三五天你不回来,让我惦记。”

傅夫人心中一动,含笑问道,“干妈,你真的舍不得我?”

“怎么?”李姑娘喜滋滋地问道,“你也可以不去是不是?”

“皇后宣召,怎么能不去?”

李姑娘颇有失望之意。照此态度,她对傅夫人是真个难以割舍,亦就无须再求证了。

“干妈,”傅夫人乘机说道,“干妈如真的舍不得我,我一定侍奉干妈一辈子。”

听到这里,李姑娘双手合十,喃喃说道:“我不敢这么指望,我不敢这么指望。”

“我不是骗干妈的。”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不过,姑娘,你是要出阁的。”

“那也不要紧,如果在京里,来看干妈方便得很。即使是在外省,三两年总得回来一趟,见面的机会多的是。”

“那敢情好!”李姑娘喜逐颜开地说,“若能这个样子,真正是我老年走运。”

“我会看相,干妈的老运好得很呢!不过,干妈,我自己知道,我这个人样样都还过得去,只有一样不好。这话,我得预先禀告干妈。”

“你尽管说。”

“我这个人心太热,跟谁亲近了,我就要替谁拿主意。要是不信我,我会不高兴!”

“你是说,如果我有什么事,你要替我拿主意?”

“对了!”傅夫人紧接着问,“干妈听不听我的呢?”

“听!”李姑娘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不听你听谁的?”

傅夫人心花怒放,忍不住抱着李姑娘像个女孩子撒娇似的,揉着扭着。

“臣奉太后懿旨,面奏皇上,太后要派一位专使,有话跟皇上当面说。”

“噢,”皇帝问道,“这专使是谁啊?”

“是,”傅恒答说,“是臣的妻子。”

皇帝笑了,“让你来说不一样吗?”他问,“何必还要绕个弯子?”

“臣妻面奉懿旨,是机密大事,臣妻不肯跟臣说,臣亦不敢闻问。”

皇帝心中一动,经仔细考虑,正色答说:“太后有话不跟我当面说,要派专使,甚至你也不能与闻,可知这件机密大事,非同小可,除了太后、我、你的妻子以外,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

“既然如此,应该在镜殿召见。”

“是!”

镜殿在圆明园内。圆明园四十景中最为世宗所欣赏的一景,名为“万方安和”。这座建筑在池沼之中,四面有桥,道向中间的房屋,倘能如飞鸟俯瞰,就会清清楚楚地看到整座建筑成为一个“卍”字形,这就是题名“万方安和”的由来。

世宗喜爱“万方安和”的原因之一是极其隐秘,关防严密。因为四面有桥,只要在桥口守住,就决不会有未奉许可的人胡乱闯了进来。

尽管如此隐秘,世宗还觉得不够,所以在“万方安和”的房舍中,特为辟了一座镜殿,只有前后两道出入的门,并无平视向外的窗户。只有仰望可窥苍穹的天窗。屋子里镶满了来自西洋的水银玻璃镜,高可一丈,明亮清晰,镶嵌的地位或正或侧,彼此映照,面面皆见,只要坐在宝座上,向前望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过眼下。世宗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不愁有人窃窥偷听。极机密的军国大事是在这里处理。据说召幸爱宠,亦常在此处,为的是一身化无数身,自顶至踵,尽态极妍,才能享到酣畅的艳福。

这些传闻,傅夫人耳中亦听到过,因此听说皇帝是在镜殿召见,不由得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她一面是有些畏怯,一面却又有莫可言喻的兴奋,因为在她心目中,那是个男人视之为香艳神秘的地方,到底是如何异想天开,见所未见,终于可以开一开眼界了。

召见的旨意突然下来了,是下午。暮春天气,日丽风和,下午懒懒的正是宜于做春梦的时候,不道皇命宣召!傅夫人只得修饰好了,带着四个丫头,由傅恒亲自护送,直到圆明园。

一到大宫门,照例下车下马。内大臣马尔赛早就等在那里,看傅恒下了马,而傅夫人尚未下车时,急忙上来传旨:准傅夫人的车子,直驰“万方安和”。

但傅恒却并未奉准骑马入宫。这一来,夫妇便分开了。

到得池边下车,有个太监上来请安说道:“万岁爷已经等着了,请跟我来。四位姐妹到那边小屋子里喝喝茶,息一会儿。”

这一来,主仆也分开了。傅夫人孤零零地颇有不安之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太监身后,跨上朱栏曲桥。到得入口之处,那太监推开了厚重的雕花木门。傅夫人望进去是深深的一条夹弄,尽头处有自上而下的光线,骤看之下,想不出哪里有房屋。

“你自个儿进去吧!皇上在里面。”那太监说,“并没有别人。”

最后一句是不是暗示?傅夫人心里在想,“花盆底”却咯噔咯噔地踏了进去。身后的门沉重地碰上了。

夹弄中不够亮,但可以辨得出路,她走到尽头,才发现右首垂着黄缎的门帘,便伸手揭开。

这一揭开了,顿觉目眩神昏,但见无数影子,似曾相识。定睛再看,正是自身,每一个影子的姿态都相同,手揭门帘,踟蹰不前。

皇上在哪里?她心里在问,不由得左右搜索。

皇帝是在她从镜中看不到的一个地方。不过她的一举一动,却都落在皇帝眼中。他故意不出声,要看她如何行动。

傅夫人有些畏缩之意。不过,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终于往前走了。一面走,一面张望,未免顾不到脚下,“花盆底”站不稳,左右摇摆,全靠腰肢扭动,方能保持平衡。这一来便如风摆杨柳,婀娜多姿了。

皇帝的想法又不同,她的腰好活!他在心中自语。

“孙佳氏!”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傅夫人大惊失色,一转身发现了皇帝,不由得以手拍胸,为自己压惊。

“真对不住!”皇帝歉意地笑道,“怕是吓着你了!”

傅夫人暂不作答,收敛心神,等皇帝缓步走近来,方始跪了下去说道:“臣傅恒之妻孙佳氏叩见圣驾。”

“起来,起来!”

傅夫人一跪下去,双腿为旗袍绷住,花盆底又难着力,又站不起来了。

皇帝似乎有意恶作剧,伸出手去,却不说话。

傅夫人有些着急,不知其意何居,怕把自己的手一交过去,他会握住不放。

一只白皙、丰腴、温暖的手,终于还是交到皇帝手里。

“起来吧!”

“是!多谢皇上赐援。”

皇帝轻轻一提,傅夫人得以起立,想挣脱时,皇帝借得机会,在她还未用劲时,他已先紧了一紧。

傅夫人知道自己不必再动挣扎的念头了,因为那不但徒劳无功,而且挣扎会使得皇帝加劲,反而自讨苦吃。

他牵着她直到宝座旁边,预先准备好的绣墩前面,方始得放手。

“坐!”

“是!”傅夫人揉一揉手,请安谢了赐座,方始坐下。

“你在闺中时,叫什么名字?”

傅夫人不知皇帝因何而问,唯有老实答说:“闺名福如。”

“是千祥百福的福,三保九如的如?”

“是!”傅夫人觉得皇帝善颂善祷,不免得意,因而起身又谢恩,“多谢皇上宠赐嘉言。”

皇帝笑笑说道:“以后私下我就叫你福如好了。”

“是!”傅夫人觉得“私下”二字刺耳,便即说道,“体制所关,奴才不敢奉旨,请皇上仍旧叫奴才孙佳氏。”

皇帝似乎听而不闻,喊道:“福如!”

傅夫人不答,但有些畏惧,把头低了下去。

“福如!”皇帝的声音高了些。

傅夫人依旧不答,皇帝也不作声。沉默得令人要窒息,她不由得呼了一口气。

“福如!”皇帝第三次喊,声音出奇地温柔,似乎在说:算了,不要孩子气了!

为这种抚慰的声音所软化,傅夫人的态度也硬不起来了,不过她的回答仍旧表明了她的本意。

“孙佳氏在!”

“福如,”皇帝只管自己说,“这趟辛苦你了,我很感激。”

“皇上言重了!理当效力,但恐效力不周。”

“不会的!我已经接到报告,说我母亲很喜欢你。”

傅夫人大吃一惊,也是大出意外。

“怎么?”皇帝问,“你的神色不大对。”

在傅夫人的想象中,说破李姑娘是皇帝的生母,即使不会如明宪宗发现自己有个儿子那样惊喜激动,但他一定会有异常的反应,谁知他不但自己提到,居然能如此平静,岂不令人吃惊?怪不得说是天心难测,如今经验到了。

“福如!”皇帝提醒她,“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是!”傅夫人定定神,首先想到,该有个适当的称呼,“李姑娘”三字非常不敬。她的机变亦很快,觉得有个称呼可用:“太妃慈祥恺恻,福寿康宁,请释廑念。”

“我只不放心一件事,”皇帝徐徐说道,“多年安静的日子,只怕要打破了。”

傅夫人觉得话中有话,不敢造次回奏,只说:“请皇上明示。”

“我去见了我母亲,当然要上尊号,仪注很隆重,繁文缛节,恐怕我母亲会觉得很厌烦。”

什么叫“仪注很隆重”?莫非两宫并尊,又有了一位太后?傅夫人心里在想,他既然顾虑到生母的“安静日子”,倒是一个进言的机会。

于是她说:“皇上能仰体太妃之心,实为天下臣民之福。太妃亦曾跟奴才说过——”

“慢着!”皇帝打断她的话问,“听说我母亲有两个义女,你是其中之一?”

“是!多承太妃垂爱,奴才愧难报称。”

“她知道你的身份不?”

“不知道。”

“噢!”皇帝又问,“还有一个呢?”

“是宫女,名叫秀秀。”

“她待我母亲怎么样?”

“孝顺得很。”

“好!将来我要封她。”皇帝把话拉回来,“我母亲怎么说?”

“她也不愿意扰乱平静的日子跟心境,还有,如果她知道了皇上跟她的关系,她一定不愿意皇上为难。”

“你怎么知道?”

“太妃爱听掌故,奴才跟她老人家讲过前朝的故事,譬如明孝宗的纪太后,她老人家就很佩服,说是应该成全爱子。”

皇帝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了,“那是你在劝她。”他冷冷地问,“是吗?”

皇帝很厉害,一下就看穿了底蕴。傅夫人虽有些心惊,但觉得在此要紧关头,应该拿出勇气来,一退缩可能会前功尽弃。

“奴才这么劝她,也是为了皇上。”

“噢,”皇帝说道,“你倒说个道理我听!”

“聪明天纵,莫如皇上。天家母子的名分早定,倘有变更,惊世骇俗,非社稷之福,又岂是太妃与皇上之福?”

皇帝不答,站起身来,背手蹀躞,颀长的影子,隐现聚散,包围着傅夫人,她觉得感受到很大的压力。

终于皇帝又坐下来了。幻影一定,傅夫人觉得舒服得多,将眼睛闭一闭,等晕眩的感觉消失,再睁开来时,不由得又是一惊,她看到皇帝颊上有隐隐的泪痕。

“看来似乎非委屈我母亲不可了!”皇帝感伤地说。

傅夫人知道这句话与他的眼泪,都是决心让步的明证,自然深感宽慰。因此,她方寸之间,开始能容纳一些别的感情了。

“先帝说过,‘为君难’。皇上纯孝天成,自然能仰体先帝的微意。”

皇帝点点头。“一点儿不错!”他说,“父母之间,必须作一抉择,先帝授以神器,我不能不敬谨护持。”

“是!”傅夫人答说,“太妃想来亦一定这样子期待皇上。”

“真的?”皇帝很注意地问。

“奴才陪侍太妃多日,言行之间,深有所知。奴才的推测,自信虽不中,亦不远矣!”

“但愿如你所言,我才可以稍减咎戾。”

“皇上实在不必这样自责。虽然母子名分早定,皇上到了太妃那里,仍旧可以尽孝。”

“嗯,嗯!”皇帝深深点头,“我有两位母后,一位以四海养,一位唯我承欢膝下。”

“正是!”傅夫人很高兴地说,“皇上的想法,公私两全,实在是天下臣民之福。”

“可是,我母亲那里,还得请你费心斡旋。”

“皇上言重了!这个‘请’字,请皇上收回。”

皇帝笑笑答说:“这道得一个‘请’字又有何妨?”

傅夫人看到皇帝眼中,又流露出那种令人心跳的光芒,不由得把头低了下去,拈带不语。

“福如,”皇帝说道,“你是我母亲的义女,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称呼呢?”

傅夫人不防他有此一问,正一正颜色答说:“君无戏言。”

“就算是戏言,也没有第二个人听见。”皇帝问道,“福如,你是哪年生的?”

“是康熙五十二年。”

“那比我小两岁,是我妹妹。”

傅夫人不答,只是把脸板了起来。但是皇帝并不觉得她是在生气,或者有何峻拒之意,仍旧神色自若地只管自己开口。

“妹妹!”他喊。

“奴才不敢当此称呼。”

“我不管你敢当不敢当。无人之处,或者在我母亲那里,我就这么叫你。”皇帝问道,“我叫错了吗?”

这话不能说他不成理由,但傅夫人自然不能有任何接受的表示,只连声逊谢:“奴才绝不敢!”

皇帝似乎颇为失望,却很见机地不再提及此事,只挑了个说不完的话题,问到她与“太妃”相处的细节。

于是傅夫人从头说起,娓娓而言,亲切异常。皇帝的身子,不知不觉地倾向宝座一边,连她头发上的香味都闻得到了。

等她讲完,皇帝问道:“照你看,我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不知道。”

“是完全不知道呢,还是有点儿疑心,不过藏在心里不说?”

傅夫人想了一想说:“凡是先帝之子,自然都有继承大位的资格。”

这意思是说,“太妃”会想到她的儿子做了皇帝。心里有此准备,比全然不知总来得好处置些。

“福如!”皇帝问道,“你打算怎么样向我母亲道明真相?”

“这一层,”她迟疑着说,“奴才还没有想出妥当办法,还求皇上指示。”

“我就更没有好办法了。”皇帝答说,“我只有希望。”

“请明示。”

“希望我母亲不致受惊!”

“是!这一层,奴才也想到过的。”

“其次,我希望我母亲还能想得起我。”

于是皇帝谈他当年试马的“奇遇”,提到“太妃”手制的汤圆,语气表情,皆有余味犹存、不胜向往之意。

“啊!”傅夫人灵机一动,“奴才就从这一节谈起,不知可使得?”

皇帝沉吟了一会儿说:“也使得。”

傅夫人喜滋滋地说:“皇上准奴才这么办,入手之道就有了,应该可以顺利交差。”

“但愿如此!”皇帝问道,“福如,我应该怎么谢你呢?”

“奴才全家皆蒙厚恩,粉身难报,皇上这话,奴才不敢回奏,也毋庸回奏。”

“话虽如此,我应该有心意表示。那就再说吧!”

“是!”傅夫人起身说道,“奴才叩辞!”

“不!”皇帝拉住她的手说,“我还有话。”

傅夫人将手抽了回来,垂着眼说:“既如此,请皇上说吧!宫门快下钥了!”

皇帝取出金表来看了一下,吃惊地说:“啊!只怕已经下钥了。等我来问一问看!”

说着皇帝拉动一根黄丝绳,只听人至铃铿锵,总管太监奉召而至,才问清楚,并未下钥,为的是未奉旨意,不敢擅专。

这下,不但傅夫人心情一宽,皇帝也放心了,否则传出去这是宫门下钥,内有命妇,这个名声很难听。皇帝虽然早就打定主意,非把傅夫人勾搭上手不可,但觉得因此而引起流言,是件非常不智的事。所以,这天到此为止,还特地宣召傅恒,面致嘉慰,才命他携妻而归。

回到“干妈”身边,傅夫人容光焕发,一望而知未遭到任何拂逆之事,李姑娘大感宽慰。

“我天天替你担心,有两天想你都睡不着,跟秀秀聊闲天聊到天亮。”李姑娘又问,“皇后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托付我一件大事。”

“噢,”李姑娘问,“是什么?”

“实在是问我一件事。这件事……”傅夫人看一看秀秀,没有说下去。

“要我回避不是?”

李姑娘不知该怎么回答,傅夫人是故意不答,而秀秀知道她是做作,所以微笑着避了出去。

“皇后问我一件事,是关乎干妈的。”

“啊!”李姑娘吃惊地问,“皇后怎么会问到我?是太后让皇后来问我?”

“我想是的。”傅夫人低声说道,“大概十来年以前,夏天,有位小阿哥骑马闯了来,吃过干妈做的汤圆,可有这回事?”

“有啊!”李姑娘的双眼忽然发亮,“皇后怎么问到这件事?”

“自然有道理在内,”傅夫人问道,“干妈还记得那位小阿哥的样儿不?”

“怎么不记得?长得很体面,也很懂规矩。”

“如今见了面,还能认识不能?”

“能!”

“能?”傅夫人诧异,“隔了十几年,孩子都成大人了,干妈还能认识?”

李夫人赧然说道:“我只是这么想,这么自己相信自己。说实在的,只怕也会认错。”

“干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信呢?”傅夫人笑道,“干妈你可别生气,我说句放肆的话,你老的想法太玄了!”

李姑娘笑笑不响,只问:“皇后问这位小阿哥,是为什么?”

“干妈,你倒猜呢?”

“我猜不着!”李姑娘摇摇头,“我不大愿意猜这些谜。”

“为什么?”

“这——”李姑娘很吃力地,“跟你不大说得明白。”

“我不相信。”傅夫人说,“除非干妈不相信我。”

“哪里,哪里!”李姑娘有些着急了,“姑娘,你说这话,可有点儿那个!我几时拿你当过外人?”

“那,”傅夫人毫不放松地追问,“请干妈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猜这些谜?”

“我怕!”李姑娘直拍胸,“我也有个谜,就怕掀出来!猜不对不好,猜对了更不好。不如不猜。”

话很有意味了,傅夫人说:“干妈,你就猜上一猜。这个谜,一定跟小阿哥有关系。”

“那你何不就告诉了我?”

“不!干妈先得告诉我。”

“好吧!我告诉你。”李姑娘低声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我有一个儿子?”

“干妈别问我,说下去。”

“我那个儿子,不知是当今皇上的哥哥还是弟弟。”

“那么是先帝的皇子?”

“对了!应该这么说。我那个儿子,就跟我见过的小阿哥那么大。我不知道那小阿哥是不是。也不知道我的儿子,现在是封了什么爵,也许当了皇帝,也许死掉了。总而言之,我不知道,没有人跟我说过,我也不敢问人,也不敢去胡猜。因为猜对了没有,一辈子都不知道,何必自讨苦吃。所以我到后来,干脆想法子把他忘掉,刚才不是你提起,我都想不起来了。”

唉!傅夫人叹了口无声的气,心里觉得她真可怜!同时也有些踌躇,怕她一旦知道真相,感情上会承受不住。

然而已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只有格外谨慎,却无法不说。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干妈,你如今不妨猜一猜,因为你猜对,还是猜错了,我会告诉你。”

“好!”李姑娘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大变,“我猜,我猜,我猜我的儿子,当了皇上了!”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脸色大变。

“干妈,”傅夫人问道,“你怎么会这样子想?”

“我想得不对是不是?”李姑娘的表情很复杂,关切、惊惶与困惑交并,“可是,我就不明白,既然不是,跟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问得一点儿不错。傅夫人不能不承认,若要承认,便须有行动。到此地步,傅夫人觉得只有冒一个险,要冒险就得找帮手,于是站起身来,大声喊道:“秀秀,秀秀!”

秀秀就在门外,不过为了要表示她从远处来,所以等了一会儿,方始在门口出现。

“秀秀,你我跟干妈,不,太妃,重新见礼。”

“太妃?”李姑娘与秀秀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所不同的是,秀秀故作不解。

“是的,太妃!”傅夫人说,“当今皇上,是太妃亲生的爱子。”

此言一出,李姑娘脸色苍白,浑身抖个不住,秀秀喊声:“不好!”急急上前相扶,人已经晕倒了。

“不要急,不要慌!”

傅夫人是已经估量到会有此反应,早就问过大夫,所以能够从容救治。

“秀秀,去弄碗姜汤来,有酒倒点儿在里面。”

一面说,一面将李姑娘扶了起来,掐住人中,同时口中不停呼唤。

姜汤刚到,人已悠悠醒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什么劝解都无用,秀秀不由得有些着慌了。

“怎么办?”她问。

“不要紧!”傅夫人也有些心虚了,“别的不怕,这么哭太伤气,回头人会虚脱晕眩,得备点补品在这里。”

这些话李姑娘却是听清楚了,心中的委屈原已在泪水中倾泻得差不多了,又怕真个虚脱,累她们两人受惊费事,所以慢慢住了哭声。

“好了,好了!”秀秀轻快地说,“我去绞手巾来给干妈,噢,不!太妃。”

“不要这么叫我!”李姑娘说,“我愿意你们叫我干妈!”

这话就有言外之意了,秀秀不敢造次,只看着傅夫人。

傅夫人知道已不碍了,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想一想说道:“礼不可废!太后是已经有了,只好尊为太妃!来,秀秀请太妃正位,我们好行大礼。”

“不要,不要!”

两人使个眼色,不由分说,拿她揿坐在中间椅子上。如果两人一起行礼,李姑娘一定不受,所以只好轮流磕头。

先是傅夫人捺住“太妃”的双肩,秀秀正面下跪,一套称呼是早就向身为命妇、熟悉内廷仪注的傅夫人讨教过了的,此时口称:“奴才张氏叩请太妃万福金安!”然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两跪六叩之礼。

李“太妃”心乱如麻,莫衷一是。既非纯然谦虚,亦非惺惺作态,只觉得此一刻来行此大礼,完全是不必要的,即令她该受此大礼,亦不争在此一刻。此一刻,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疑问,要获得解答。如果说秀秀愿意负责她的这许多疑问,她情愿倒过来给秀秀磕头。

然而,即令是傅夫人,明知她的心境,亦不能不先自己占住地位,所估的就是一个礼字!不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或者虽知道而尚未揭露,礼数不符,皆可不论。一旦太妃的身份确定,非先尽礼,不足以言其他。

因此,尽管李太妃拼命挣扎,要站起来,傅夫人却是使劲按住,等秀秀来换了班,她才松手。

“你们俩好女儿,放我起来行不行?”

“不行!”傅夫人顽皮地答着说,“干妈,你就忍一会儿吧!”

说完,走到李太妃面前站定,拂一拂旗袍,抖一抖衣袖,然后跪了下去,行两跪六叩的大礼。是便服,也是平底鞋,起跪并无困难,而礼节的娴熟优美,一望而知与秀秀的身份不同。

“奴才孙佳氏,叩请太妃万福金安。”

李太妃也已知道,此礼不受不可了,所以等她报名磕头已毕,方始看一看问道:“你们该放我起来了吧?”

“是!”秀秀笑道,“太妃请随意,我看还是坐你老人家原来的那张藤椅,还舒服些!”

“对了!坐我原来的椅子舒服。”李太妃向傅夫人招招手,“姑娘,你来,我有话问你。”

“是!”

等李太妃到了她日常所坐的藤椅前,傅夫人和秀秀双双搀扶,这在李太妃就非常不惯,也非常不舒服了。

“何用如此?本来我一下就坐下去了,你们俩一个人拉住我一条胳膊,我倒是怎么坐啊?”

听得这话,秀秀就松了手,傅夫人却仍旧扶着她,顺着她的意向,扶得她坐定才始放手。

“姑娘,你怎么叫孙佳氏?你的汉姓是孙,怎么加上‘佳’字呢?”

“奴才之夫,是皇后的胞弟傅恒。”

此言一出,太妃大为惊异,原来既非待字,亦非宫女,竟是命妇。然则何以冒充宫女,来与她做伴?太妃这么一想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你们是算计好了来的。”

这话,实在说,并无坏意。但傅夫人与秀秀都颇为不安,必得解释。

“奴才是奉太后懿旨,身不由己。”傅夫人又说,“若说算计,也只是奴才一个人的事,与秀秀无关。”

“不管有关、无关!反正你们俩都是我的好女儿。来,你们俩坐下,我有好些话问你们。”于是秀秀去搬了两张矮凳来,一左一右,绕着太妃的膝,仰望着等她发话。

“话是从当年我见过的小阿哥说起的,照此看来,那小阿哥,就是我的儿子?”

“是!”傅夫人说,“也是当今皇上。”

太妃的表情很怪,立刻眼中闪出难以形容的光亮,仰着脸望着空中,傻傻地笑着,显然落入回忆中了。这表情之怪,还可以理解,难解的是,她做出许多奇怪的手势。骤视之下,似乎中了魔似的,秀秀不由得有些害怕。

傅夫人用眼色提出警告,不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言语行动。然后到太妃恢复常态时,平静地问道:“太妃倒是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我儿子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是干了些什么。他要我提水给他喝,又吃我做的汤圆。奇怪,”她看着傅夫人说,“事隔多年,如今想起来,居然还是清清楚楚的。”

“这就是母子天性。”秀秀接着说。

“这话不错。姑娘,”她问傅夫人,“我儿子知道不知道他的生母是谁?”

“知道。”

“老早就知道了?”

“不!不久以前才知道的。”

“是谁告诉他的呢?”

“是十四爷。”傅夫人说,“先帝同母的胞弟。”

“噢!”太妃略显悲伤地问,“他知道了,倒不想来看我?”

“哪里?太妃刚好说反了!皇上一知道了,就要驾临热河,来看太妃,可是有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噢!”太妃极关切,甚至显得惊惶地,“是闹什么?”

“皇上要尊太妃您老人家为太后。”傅夫人一脸的严肃凝重,“太妃总知道,先帝接位以后,惹起极大的风波?”

“是的,我也听说了。”

“现在一切以安定为主。如果皇上尊太妃为太后,就得追问当初太妃生皇上的由来,话好像很难说。”

提到这一段,太妃的心就乱了。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是感伤。不过,多年隐居的生活,使她体认到“安静”二字已与她结成一体,密不可分。她无法想象不能保持安静的心境,那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

因此,她畏怯地摇着手说:“不要,不要!千万别闹那些花样!我不想当太后,而且我也不是当太后的命!”

一听她这样表白,傅夫人宽心大放。不过,她可以说“不想当太后”,却不宜自以为“不是当太后的命”。因为皇帝的性格争强好胜得厉害,为傅夫人所深知,听得生母这句话可能会不服气,诞育圣躬,为天子母,自然就是太后的命,怎说“不是”?答说“不是”,偏偏还她一个“是”!一有此念,从此要多事了。

于是傅夫人说:“太妃谦抑为怀,奴才不胜钦服,太妃似乎不必怨命,免得皇上伤心。”

“噢!”太妃想了一会儿,深深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你说得很好。”

“多谢太妃夸奖。”傅夫人问道,“请示太妃,奴才是不是可以把太妃的意思跟皇后回奏?”

“当然。”太妃问道,“皇后想来很贤惠?”

“是!”

“长得怎么样?可有你美?”

这话使傅夫人觉得不易回答。皇后并不美,如果照实而言,是大不敬,说比她美,自己又觉得委屈。想了一会儿,是这样回答:“奴才亦并不美!”

“你还不美,哪里再去找美人?”太妃又说,“你再谈些皇上的事给我听。”

这下,傅夫人有话说了,从圣祖当年如何钟爱这个孙子谈起,谈皇帝如何聪明好学,如何骑射娴熟,如何精通满蒙各种语言,治事如何之勤,观事如何之明,无一句不使太妃心花怒放。

“唉!”她叹口气,“看来我今晚上一夜睡不着了!”

“为什么啊?”秀秀问说。

“我真恨不得这会儿就能看一看我的儿子。”

“太妃且耐一耐心。”傅夫人乘机说道,“奴才明天就回京,面奏皇后,劝皇上别违反太妃的心意,顺者为孝,赶紧起驾,来给太妃请安。”

“请安可不敢当,他到底是皇上。”

“太妃到底是皇上的亲娘。”傅夫人又说,“奴才在想,皇上如果是在这里,当然叙母子之礼,在别的地方,才讲国礼。太妃觉得这么办,可使得?”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必闹什么虚文,尤其不可以让皇上为难。”

是如此体谅爱子,实在令人感动。傅夫人反倒觉得应该多替太妃效点力,因而问道:“奴才这趟回京,太妃有什么事让奴才跟太后、皇上、皇后回奏,请太妃尽管吩咐,奴才尽力去办!”

“没有别的。”太妃想了一下说,“我只想到我生皇上的那个地方去看看。”

“是!奴才想,这一定办得到。”

“听说狮子山下盖了好大的一片园子,那间旧草房,不知还有没有呢?”

“这可不知道了。只要有,太妃一定能去看;倘或不在了,太妃也不必难过,让皇上照样盖一间就是。”

“那,再说吧!”太妃又问,“你这回去什么时候再来?”

傅夫人想了一下答说:“奴才的丈夫当然要护驾,奴才随丈夫一起来。”

“最好你先来。”

“是!奴才能先来,一定先来。”

“好!”太妃突然说道,“还有件事,你跟皇上回奏,秀秀这几年陪着我,真跟亲生女儿一样,皇上得替她好好找一份人家。”

听得这话,秀秀害羞,一溜烟似的躲了开去。傅夫人便笑着答说:“这不劳太妃费心,奴才也想到这件事了。有个一等‘虾’,今年三十多岁,还没有成亲,奴才跟奴才丈夫说,就把秀秀做媒给他。皇上当然会加恩,把她一放出去,秀秀就是一品夫人。”

原来满洲话侍卫叫“虾”,一等虾就是一等侍卫,品秩是三品。但放出去当驻防的将军,便是一品,秀秀自然是一品夫人。

“噢!这个人人品怎么样?”

“忠厚老实,挺有福泽的样子。”

“那好。还有——”

还有就是太妃所想得起的,平时熟识的太监、宫女,只要稍微对她好一点儿的,她一个都不漏,提出名字来要傅夫人回奏皇帝特加恩典。

她说一个傅夫人记下一个,最后不能不找张纸来将名字记下。

“差不多了!”太妃笑道,“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痛快过。”

“千金报德,本来是人生最得意的事。”傅夫人说,“太妃心地这样子仁厚,才能诞育皇上,将来有得福享呢!”

“也都亏你!姑娘,”太妃问道,“你想要什么?将来我来跟皇上说。”

“奴才什么都不愿,只愿常常陪着太妃。”

“那是我求之不得!只怕你口不应心。”

傅夫人知道,这不是指责或者不信任,是带着激将的意味,所以笑笑不说下去。

“秀秀呢?”太妃说道,“今天咱们娘儿三个,可得好好乐一乐。”

所谓“好好乐一乐”,亦无非欢饮畅谈,直到深夜,方始归寝。

第二天起身,傅夫人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跟丈夫见面,把这些好消息告诉他。于是照实陈告太妃,回到了傅恒身边。

“实在想不到,事情是这样顺利!”傅恒满面笑容地说,“你这趟立的功劳实在不小。”

“闲话少说。”傅夫人问道,“如今要商量,是你回京,还是我回京去面奏?”

傅恒想了一下答说:“先不必忙着回京,我写一个密折,连夜送进京去,比你我亲自去面奏,要快得多。”

“这也可以。”傅夫人说,“这里呢?不能没有一点儿表示吧?”

“自然!”傅恒一面想,一面说,“首先,要关照总管,称呼应该改,‘李姑娘’三字再也不能用了,改称太妃。”

“嗯!第二呢?”

“第二,太妃有太妃的分例,让总管按一般太妃的规矩办。”

“这不太好!”傅夫人摇摇头说,“口头称太妃,另外派人,加供给,都可以,但不一定要按规矩办。因为到底皇上还没有封下来。”

“不错,不错!这话很要紧,不然变了你我在封太妃了!”

于是傅恒立即派人将总管找了来,说明其事。同时交代,立即加派八名宫女,伺候太妃,每天分例供给的食料,务必丰腆,同时要改口,尊称太妃。

然后傅恒又亲笔写了密折,将经过情形要言不烦地叙述了一遍,其中少不得大为赞誉妻子。

“我看这不能用白折子,得按有庆典的规矩办。”

凡遇万寿庆典,贺喜的奏折用黄面红里。傅恒如言照办,派遣专差,不分昼夜赶进京去呈递,同时关照,领到回批亦仍是昼夜赶路送回热河。

“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傅恒作了个揖,笑嘻嘻地说,“我还有件事要拜托,我想见一见太妃,不知行不行?”

“这有什么不可以?走吧!”

于是傅恒换了官服,随着妻子到了太妃幽居之处。这时总管正带领宫女,携着大批陈设器具,来为太妃重新布置,忙忙碌碌地乱成一片,可说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太妃已感动得要哭了。

因此接见傅恒时,她的眼圈是红的,不过傅恒不便平视,所以不曾看出来,只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口中说道:“傅恒给太妃请安!”

“姑爷,请起来,请起来。”

“姑爷”的称呼,有点儿匪夷所思,细想却是很适当的叫法。因为太妃此时的身份在微妙尴尬之时,而且她禀性谦虚,不愿直接叫他的名字,但也不能称“傅大人”,所以用这个称呼,不亢不卑,反见亲切。

“端个凳子来给姑爷坐。”

傅恒谢了座,开口说道:“傅恒的妻子,承太妃特加宠爱,实在感激得很。”

“你别说这话,我亦很感激你们夫妇俩,成全我们母子。”

“太妃言重了!傅恒夫妇惶恐之至。”

“我说的是实话。姑爷,”太妃郑重其事地说,“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前面,只怕是我私心稍微重了点,你得包涵。”

“请太妃明示。”

“将来皇上跟我见了面,我不要什么名位。从前叫我‘李姑娘’,快六十的人了,自己也觉得这个称呼不大合适,所以你们叫我太妃,我也就含含糊糊地答应下来,并非我要太妃的名号。这一层,你得跟皇上回奏。”

“是,”傅恒答说,“不过皇上要上尊号,请太妃亦不必谦辞。”

“他一定要给我一个名号,也只好由他。不过,我本心并不想要,所以我也不给太后谢恩。”

这是一个难题,只有含混答应着再说,哪知太妃下面还有话。

“我也不见太后。我的儿子是她抚养大的,凭这一层,我不跟她争。不过,最好也别见。”

“是!”傅恒仍是答应着再说的态度。

“不只太后,其他所有的妃嫔,我都不见,我也不住在宫里。最好不动窝儿,仍旧在这里。”

“这!”傅恒答说,“太妃须体谅皇上定省不便。”

太妃想了一会儿说:“好,就挪动,也得在园子里。还有,我说到我的私心上头来了,我将来一个人住,什么妃嫔都不见,就只希望你媳妇常常进来陪陪我。”

“是!”傅恒这一回答应得比较干脆。

“你们恩爱夫妇,这一来少亲热了,你不会怨我?”

“太妃在说笑话了!”傅夫人笑道,“在他是求之不得!”

“为什么呢?”太妃不解地问。

“他不正好陪他的四个姨娘?”

在太妃面前说这样的话,自是失态,而最窘的却是傅恒,既不能申辩,又不能付之苦笑,只有绷着脸装作不曾听见。

气氛有些不大调和,傅夫人颇为失悔,说话不应该如此轻率。见此光景,傅恒亦就很见机地起身告辞,傅夫人本想留在那里,倒是太妃坚持要她随着丈夫一起回去。

“为人不可得意忘形!”傅恒觉得不能不劝他妻子了,“你平时也有很多不得体的话,不过再没有比今天在太妃面前说的那句话更糟糕的了!”

如果是平心静气地劝,傅夫人只会听从,但一开口说她“得意忘形”,已使她不快,又说她“平时有很多不得体的话”,更让她不服气。

“有什么糟糕?”她冷冷地说,“太妃跟我情如母女,开开这些玩笑,有什么要紧?你必是贼胆心虚,才会觉得脸上挂不住。在太妃面前板起一张死脸子,让太妃好不痛快,那才叫糟糕!”

“你这话好没道理。我能在太妃面前谈笑自若,像你这样子不懂规矩?”

“对!我不懂规矩。你懂!”傅夫人气得满脸通红,“你不想想,请我办事的时候,说多少好话,怎么样都行,一等我把大事办成了,你就这样子对我,好没良心!”

“你胡扯!”傅恒也动了真气,“根本是两回事!你自己觉得没理,硬把不相干的事扯在一起。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会不相干?不是你让我办这件大事,你怎么会见得着太妃?不是为这件大事,我怎么会认太妃作干妈?如果不是像母女叙家常说说笑话,博她老人家一乐,我会说那种话吗?只有你这种不转弯的死脑筋,才会把笑话当真!”

一顿抢白,振振有词,傅恒欲辩不能,只是一个人偏过头去生闷气。

傅夫人想起他所说的那句“不懂规矩”,怒气勃发,要痛痛快快驳他一驳,便又说道:“我是女流之辈,你是当朝大臣,自然懂规矩啰!我倒问你,大臣请见太妃,是哪一朝的规矩?”

提到这个理,傅恒也有牢骚,“皇上可以召见命妇,大臣自然可以请见太妃!”他说,“而况你我夫妇一起进见。”

“噢!”傅夫人倏然而起,指着傅恒的鼻子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不该单独去见皇上?既然如此,皇上召见我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我怎么能说?要你自己留身份。”

此言一出,傅夫人的脾气如火上加油,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要将丈夫驳倒了,提出一个令人挢舌不下的威胁。

“你为什么不能说?”她问,“一说了就变成抗旨,是不是?”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

“那么,你不能说,我就能说了?你说了是抗旨,我说了就不是抗旨?”

“你跟我不同的。”傅恒答说,“为臣者唯命是从,你是命妇,可以有话推托。而况皇上看待命妇总比较客气些。”

“你这话真叫强词夺理。我倒请问,我怎么推托?”

“可以说诸多不便。”

“什么诸多不便?”傅夫人说,“皇上如果这么追问一句呢?”

“男女单独相处,自然诸多不便!”

“哼!”傅夫人冷笑,“也有这样子对皇上说话的吗?皇上如果一句:‘何以谓之单独相处?莫非你疑心有什么不正经的心思?’请问,我怎么回答?”

傅恒语塞,自悔开头就说错了。推托当然可以想得出理由,却不该说“诸多不便”,这一下是给妻子抓住把柄了。

“哼!”傅夫人再一次冷笑,“你说什么留身份的话,意思是皇上单独召见我,就是我不顾身份。我知道你的鬼心眼,你存着脏念头!”

这是诛心之论,傅恒虽仍沉默,但脸上的表情却是默认了。

“好!你嫌我失了身份,好办!我到京面奏皇上,看皇上怎么说?”

傅恒大惊,“你别胡来!”他神色凛然地问,“你打算怎么跟皇上说?”

“我说,就为了皇上单独召见我,我丈夫说我失了身份,我要皇上还我的身份。”

傅恒知道闯祸了,愣了好半天强笑道:“我也不过跟你闹着玩儿而已!你何必认真?”

“对了!我很认真,你的话太教人寒心了!早知如此,我根本就不必进宫,更不会替太后办事。”傅夫人说,“这口气不出,我不甘心,非得请皇上评评理不可!”

说完掉身回自己屋里,管自己平静地指挥丫头收拾什物行李。

局面搞得很僵,傅恒大伤脑筋,左思右想,只有自己做低伏小,让妻子消气之一法。如果大事不能化小,这小事一化大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主意是打定了,却又苦于不得其便,因为当着丫头仆妇,到底抹不下这张脸来。就这样迁延到入夜,傅夫人早早便将房门关上,情势越来越僵。傅恒心想,俗语说的是,“夫妇无隔宿之仇”,也可以解释为夫妇闹别扭,如果隔宿,可能会生根成仇。硬一硬头皮,趁早消除为妙。

于是他悄悄去叩房门,只听傅夫人在问:“谁啊?”

“是我。”

“干什么?”声音很冷。

“特来负荆请罪。”他尽量将声音放得柔和。

“不必,不必!有什么罪?你请吧!我要睡了。”

“你开门,我有下情上禀。”

傅夫人不答,等了一会儿,突然听得她大声喝道:“不准开门!”

“奶奶,”丫头赔笑答说,“就让大爷进来吧?”

“谁说的?”

丫头不答,悄悄走了过去,慢慢将门闩拔除,里外都屏息以待,而傅夫人别无表示。于是傅恒轻轻推门而入。丫头知趣,随即退了出来。

“夫人!”傅恒一揖到地,学着戏中的道白说道,“下官告禀,只为多吃了几杯早酒,一时言语失于检点,多有冒犯。喏,喏,下官这厢赔罪了!”说着又作了一个揖。

傅夫人想笑,却硬生生忍住了。因为怒气一笑而解,觉得太便宜丈夫,因而仍旧绷着脸说:“赔罪不敢当,你有什么话说?”

“只望夫人消气。”

“我不气。”

“哎!”傅恒恢复了原来的声音,“奶奶,你这就不对了!你生我的气,数落我两句,不要紧,这样赌气,就不像夫妇了。”

“我也没有跟你赌气,我也不会把你的话跟别人去说,你别怕。不过,我得声明在先:这趟进京,有什么事,你跟皇上去回奏,我可不进宫。”

“那,那你不是又跟我为难?”

“我不管。是你的事。”

傅恒又伤脑筋了,愣了好半天说:“如果这样,只有我自己先上折子请罪。”

这话不像虚声恫吓,以傅恒的性情,是很可能会这样做的,所以傅夫人没有再说下去。

“好吧!”傅夫人让步了,“如果是咱们俩一起召见,我就跟了你去。”

纵然如此,傅恒也不能同意,因为那更会引起妻子的误会,以为他疑心她为皇帝单独召见,会发生不可告人之事,所争的就是要一起召见,以便监视。倘或有此想法,后患无穷。

因此,他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不!”他说,“你不要拘泥!如果皇上单独召见,你还是应该去。”

“你不是说,我应该为自己留身份吗?”

“嗐!”傅恒不等她说完,便抢着开口,“跟你说了,是闹着玩的,你何必还记着这句话?”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傅夫人正色问道,“以后你再说这种话,怎么办?”

“随便你怎么办!我可是再也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了。”

夫妇的别扭,闹出这么一个结果,做妻子的自是大获全胜。傅夫人很珍视这份胜利,因而也就将心境放开来,试着去想,有此一份丈夫所不能干涉的自由,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她回忆着那一次在镜殿与皇帝单独相处的情形,如果自己将胆量放开来,会发生什么事?

这一想,不自觉地觉得耳根发热,一颗心动荡不定,浑身有股说不出的不得劲。

傅恒的折子很快地批回来了,皇帝除了嘉慰以外,又说,渴望获知详情,尤望获知太妃“垂示”的细节。

“太妃垂示的细节,只有你知道。”傅恒对妻子说,“只好你进京面奏。”

“不!”傅夫人说,“我们一起进京,你先进宫面奏,看皇上怎么说,再作商量。”

傅恒心想,这是正办,便点点头说:“皇上心里一定很急,咱们明天就动身吧!”

于是夫妇俩赶回京去,一进了城,傅夫人回宅,傅恒照例先到宫门请安。御前大臣马尔赛已经在等着,即时领了他去见驾。

等傅恒将获自妻子的、关于太妃的一切情形,细细回奏以后,皇帝既悲伤又高兴,当面嘉奖,也提到了傅夫人。

“你妻子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我真得当面跟她道谢。”皇帝又说,“皇后也说了,很想问问她,你让她明天进宫来见皇后。”

“是!”

傅恒回家,说与妻子,决定下一天进宫。但第二天一早就接到太监通知,皇帝、皇后已赴畅春园省视太后去了。

于是傅恒陪着妻子赶到畅春园,内务府大臣荣善在迎接。他跟傅恒是表弟兄,所以傅夫人亦不必避忌,相见行了礼,荣善笑嘻嘻地说道:“表弟妹,大喜,大喜!”

“喜从何来啊?”傅夫人笑着问。

“表弟妹此番立了大功,太后跟皇上都很高兴。皇上说非得有特殊荣典,才能酬庸,太后亦很以为是。如今正商量着,格外给你一个恩典,那可是开国以来,少有的异数。”

“噢,”傅恒问道,“表哥可知这是个什么恩典?”

“听说是打算封表弟妹为固伦格格。”

傅恒夫妇俩听得这话,都吓一跳。“格格”在满洲话中,原本同汉语的“小姐”是一个意思。但同为“格格”,要看生在何处。在亲王、郡王府中,就是“郡主”,在宫中自然是“公主”。同为公主,又以母亲身份的差异,所冠的称号,亦不相同。中宫所出为“固伦公主”,妃嫔所出为“和硕格格”。如今封傅夫人为“固伦格格”,即是“固伦公主”,也就是将成为太后的女儿。

“这可真是异数了!绝不敢当。”一向谦恭谨慎的傅恒先就作了表示,“异姓封格格的,本朝尚无先例。”

“怎么没有先例?”荣善接口说道,“从前定南王孔有德的闺女四贞,顺治年间就曾封过格格,是孝庄太后的干女儿。”

“那情形不同。”傅恒对妻子说,“倘或太后召见,提到这件事,你可得坚辞。”

“我知道。”傅夫人说,“我只要跟皇上、皇后奉明一个原因,就可以辞掉。”

“对了!”荣善看着傅恒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了,口头交代,回头是在太后宫里召见表弟妹,还有十四爷,要细问了表弟妹,商量如何给太妃上尊号。”他掏出一个金表看了一下说:“早膳快用完了。”

果然,不旋踵间,已派太监来传宣,傅夫人却有些着急,将丈夫的衣服悄悄一拉,使个眼色,表示别有话说。

“噢,”荣善很知趣,随即说道,“你们贤伉俪俩到那面谈去。”

他亲自引领着,将傅恒夫妇带到一座屏风后面,随即退去。傅夫人便悄悄跟丈夫说:“太妃有些话,是不便当着太后说的,那可怎么办?”

“哪些话?”

“太妃说,她不进宫,也不见太后跟别的妃嫔。大概除了皇后以外,各宫的主子们,她哪一个都不愿见。这话公然说出来,不就是瞧不起太后吗?”

“是啊!”傅恒踌躇无以为计。

“而且看样子如果皇后不照儿媳妇的规矩行礼,太妃也不愿见的。”

“那倒不要紧。”傅恒答说,“姐姐会跟皇上一样行礼。”

“不光是行礼,是能不能照儿媳妇伺候婆婆的规矩侍奉太妃?”

“这——”傅恒不敢说得太肯定,“应该可以。”

“还有件事。”傅夫人又说,“太妃要我做她的女儿,太后又要我做她的女儿。太后这个懿旨最好不下,一下了,太妃心里会不舒服。她或许会想:‘我的亲生儿子给你,一个干女儿,你也放不过,偏要了去!’”

“这话倒是。”傅恒笑道,“你倒真是个好干女儿,一片心都向着太妃。”

“就因为如此,有好些话不便在太后面前说,譬如像刚才的话。”傅夫人又说,“甚至皇后面前都不能说。”

“这,”傅恒诧异,“为什么呢?”

“你别忘了,皇后是太后选中的。”

“啊!”傅恒领悟了。

原来先帝为当今皇帝,也就是雍正朝的宝亲王选王妃时,早已决定以宝亲王继承王位,所以选王妃就是选未来的皇后。当初为了笼络马齐,决定跟他家攀亲。

富察氏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门第鼎盛,才貌双全的格格甚多,而偏偏选中马齐的侄女、相貌不甚出色的当今皇后,就是太后的主张,说她“有福相”。

因为如此,皇后很尊敬太后,将来在两位“婆婆”之间,自然亲近这面的一位。说不定会把太妃的想法告诉太后,岂不是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照此说来,你还是非单独见皇上,不能畅所欲言。”

“皇上单独,我可不是单独。”傅夫人说,“你最好跟皇上回奏,找一天让咱们俩一起去见。”

“不,”傅恒摇摇头,“太妃跟你说的话,有好些是皇上不愿让别人听到的。倘或皇上说一句:既然你都知道,就你一个人来跟我回奏好了。我可怎么回奏啊?”

说到这里,只听荣善连连咳两声,傅夫人知道是在催了,便即说道:“好吧,那就回头再研究。”

“对!不过,今天见了太后怎么样?”傅恒问。

“我只能泛泛地谈,挑能说的说,或许还得撒一两句谎。”

“是了!”傅恒想一想说,“我有办法。”

他的办法是托荣善代为回奏,希望在傅夫人进谒太后、报告此行结果以前,先向皇帝“独对”。

这个请求,当然会被接纳,皇帝就在太后寝宫右侧,他休息的便殿,召见傅恒。

“臣妻让臣跟皇上回奏,太妃有许多密谕,以及太妃的心情、意愿,不宜公然陈奏,因为怕太后会有意见。是故请皇上单独召见臣妻,以便密奏。”

“噢!”皇帝吸着气说,“既然是连太后都不宜知道的,那就只有我一个人才能知道吗?”

“是。”

“这样说来,仍旧只有在镜殿召见。”皇帝想了一下说,“明天近午时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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