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抹了抹嘴,她道:「我去送送董大他們。」
劉太監面上的笑意一滯,他道:「都沒了,都沒了,大家齊齊到宣府來,沒了一波,又沒了一波,就像地里的韭菜似得。看那些做什麼,免得傷心。」
月池面白如紙:「不看就不會傷心了嗎?」
夏日的陽光明媚如少女的眼波,山坡上茂密的樹木仍是蓊蓊鬱郁,可四野都是寂靜無聲。沒有成群牛羊的蹄聲,沒有牧人歡快的笛聲,就連鳥兒振翅的聲音也徹底不見。只有橫七豎八的屍體,人的屍體、動物的屍體,靜靜地躺在半人高的草叢下,用同樣空洞的眼神望著她。
她不住拉著韁繩,可還是躲避不開,踩了上去。新亡的屍體中,血液還沒有乾涸。血花在她的馬蹄下綻放,驚起了一片蒼蠅,就像升騰而起的烏雲。
她以為這就夠了,這就已經到了她的極限了,直到她到了兩軍交戰之地。一團團的蒼蠅從天而降,蟲豸從地底前仆後繼地爬出來,它們的觸鬚顫動,發出雷鳴一般的嗡嗡聲。它們在人的身體上歡快地爬著,大快朵頤。人的七竅成為它們的通道,人的傷口已然看不出原本的血肉,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在翻滾涌動。時春就在這樣的地方穿梭,她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染得一片通紅,汗水在臉頰上留下長長的溝壑。
她仔細在草叢裡翻找,撿起一塊一塊的斷肢在人身上比對。月池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她像瘋了一樣去驅趕那些蚊蠅,在黑潮褪去之後,她看到了秦竺的臉。
時春對她的到來並不意外,她扯了扯嘴角:「我明明還記得米倉走時的情形,可他們、他們是怎麼走的,我卻一點兒都沒有印象了……原來,這就是戰場啊。」
你不知道戰友何時離去,你也不知道戰友因何而死。你只知道,廝殺廝殺,奪取最後的勝利。可等到勝利後,你才會發現,原來少了很多人。等你再折返時,卻驚奇地發現,居然連用於緬懷的完整屍首都找不到了。
時春拿著兩隻手,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我不知道哪只手是他的,我不知道哪只手是他的!」
月池拿起了這兩隻手,溫熱粘膩的觸感在她手心化開。密密麻麻的蒼蠅、蚊子在她耳邊嗡嗡叫著,她極力睜大眼睛,想找到那隻給她牽馬的手,那隻給她端藥的手,那只在危機時刻牢牢護在她身前的手。
她摸索著手的紋路,這時才發現,原來,她從來都沒看清過他的手。月池深吸一口氣,她輕聲道:「慢慢找,慢慢找,總會找到的,總會找到的……」
朱厚照趕到時,還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兩個瘋子。而月池在看到他時,才讓淚水滾滾而下。朱厚照手足無措地攙著她,他的嘴一張一合,可她什麼都聽不到,她只記得自己的謀劃。她的心一半在痛苦撕裂,為她死去的朋友,另一半卻仍在縝密算計,只有在他面前表露出崩潰,他才能體諒她的感情,對她更加包容,他們之前的隔閡,一定會煙消雲散,而她接下來提出的請求,也一定能得到允准。
她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一個人。而她的蛻變是值得的,就此她拿到了總理議和之權。
然而,遺憾的是,即便剝離人性,她亦不能高枕無憂。張永的一句話,就再次勾起朱厚照心頭的隱憂:「下屬雖重,可也重不過至親骨肉。這也難怪,這畢竟是李御史的第一個孩子,憐子之心,亦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