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道:「你要是早顯露身份,也不至於遭愚人冷待。萬戶的後人日思夜想東山再起,要是知道放走了你這條大魚,不知該如何捶胸頓足。」
月池早已釋然:「你我都心如明鏡,這並非個人賢愚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走勢趨於變態。一切都在為上層服務。無論是科舉考試還是官場晉升, 選擇的都是能為上而非為下做事的人;瓷器、首飾、絲綢等奢侈品的工藝登峰造極,而底層人賴以活命的農技、商貿卻甚少有人關心。然而,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勢不穩, 船焉能駛遠。新芽無法在鹽鹼地中自行萌芽, 外敵侵擾和農民起義動搖王朝的統治。正因如此, 才需要改革,以期風平浪靜,綿延不絕。可惜,凡事有利有弊。民生改善了,財政窘境解決了,又出現了更為棘手的穩定問題。」
春雪仍在飄落。春日的白雪已經沒有冬雪的聲勢浩大,寒氣凜冽,它更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紛紛落著。朱厚照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晶瑩剔透的六瓣晶體很快在他掌心融化,只留下微微的寒意。
他聽到月池的聲音,清晰地在料峭春寒中迴響:「這不是掌控一條航線,就能解決的問題。白銀在流入民間,未入彀中的人才在草野肆意生長,而已入彀中的人才正借權大肆攬財。這些都是您所不樂見的。」
她總能一下說到點子上,朱厚照道:「你既洞若觀火,想來成竹在胸。」
月池啞然失笑:「成竹在胸不敢當,但確有一二淺見。」
「擺在您面前有三條路,第一條是洪武爺走過的路,用強大的權力來鉗制人。很遺憾的是,人性經不起考驗,官員自身都在動搖,怎麼能指望以豁了口的刀去披荊斬棘。第二條是宣宗爺走過的路,以宦官作為天子的觸手,來控制整個帝國的走向。但宦官本身承載著皇家的陰暗面,皇家的欲望加上太監的欲望,使得他們在與文官對壘上,天生處於道德的弱勢,註定難以肩負重任。至於第三條,是我走過的路。」
朱厚照微訝,他的笑容在雪色天光下看來,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你走過的?」
月池指向了太倉的方向:「您已經看到了成效,不是嗎?」
朱厚照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亦陷入沉思,只聽她道:「官府的職責並非越小越好,恰恰與之相反,在這樣龐大的帝國,小農小商渺如滄海一粟,如果沒有官府的庇佑,一遇天災人禍,就有破家之險。而公共事務卻多如恆河沙數,如果沒有官府的調度,光是日常運轉,就能七顛八倒。治農官的下放,實際就是填補國朝在底層職責的空缺,發展農業,建立鄉約,奪回齊民編戶,保障賦稅解運。事實證明,這樣的嘗試是明智的,我們還沒有改變稅制,太倉困窘的情況就大大改善。但很可惜,因著先天的不足,導致不管是向下管控,還是基層保障,朝廷都無法深入。」
朱厚照負手,傲然道:「以前是不成,可現在卻未必。」
月池禁不住笑起來,她已經步入一個女子最美的年華,霞姿月韻,韶華勝極。就像一棵會開花的樹,行人驚嘆於她的美麗,可只有與她根系相連的另一棵樹,才能讀懂她的滄桑。那碩麗的花朵,是燃燒的火焰,更是沉重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