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狡辯,等拆了封條,老夫定要把這小子找出來,好好教訓他一頓!」
閱卷官都是斯文人,極少辱罵學生,還是頭一回出此惡言。這動靜引得其他人圍上來,將那篇策問從頭看到尾,又一個老翰林拈鬚道:
「有理有據,寫法獨樹一幟。」
俄頃,六個考官便分成兩派吵作一團。爭辯半天無果,轉頭見楚青崖一人坐在梨花椅上閒閒地品茶,烏髮玉冠清靜自若,最年長的考官便有些不悅,喚他:
「小閣老,你來看看這篇策問,年輕人的思路興許和我們這些老傢伙不同。」
楚青崖聽了這稱呼,眉眼一跳,放下茶杯。身為總提調,他本就有督查考試各個關節之責,只得起身往桌前站了,立刻有人給他讓座。
他刑獄出身,素有酷吏之名,可往窗前振袍一坐,便如文曲星君投了凡胎,通身都是讀書人的清貴氣象。這時眾人才想起來,面前這位不僅是先帝欽點的閣臣,還是當年那個十五歲便中解元的天縱奇才。
弘德元年的春闈殿試,若不是有人作弊,他取了三鼎甲也未可知。但誰又能說,狀元郎的官途比他順暢呢?十年歲月彈指過,昔年名動京城的少年已成朝廷重臣,光陰沒有磨礪掉他與生俱來的鋒芒,卻將金水煉成鋼,美玉鑄成劍,鋼鋒所指,一往無前。
楚青崖拿過那張試卷,不動聲色地通篇瀏覽,十五張紙寫到最後一格。
策問有兩道題,一道是「燭之武退秦師」,問秦師該如何取鄭;一道是「鄭伯克段於鄢」,問如何從本源規正人倫,閱卷官們的分歧在於第二道。
「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出自《左傳》,說的是春秋時期,鄭國夫人武姜厭惡難產所生的鄭莊公,卻偏愛順產的公子段。鄭莊公登基後,捧殺謀逆的弟弟,讓他自取滅亡,並軟禁母親,後來又和母親重歸於好。
針對這題,考生第一要罵鄭莊公不兄不孝,第二要罵武姜沒當好母親,第三要罵公子段謀逆。根據這三點,反推教化之策,便水到渠成。
但這個考生是怎麼寫的?
楚青崖頗有興致地讀了第二遍。
答卷人說,鄭莊公一肚子壞水,是他父親鄭武公沒教好,兒子登基都十三歲了,難道沒有教過他要以慈愛之心對弟弟?即便捍衛君權,也要光明磊落,不玩陰謀詭計。武姜夫人偏心幼子,是因為難產,女人如過鬼門關,看到鄭莊公就會想起生產的劇痛,情有可原。公子段敢謀逆,是因為鄭莊公和母親一直放任,從未正式告誡過他要正直,他雖然不臣,卻是母親和哥哥之間鬥爭的犧牲品。
是以要規正人倫,避免骨肉相殘,與其責備武姜偏心,不若倡導父母共同教育子女禮樂之道。鄭武公和兒子應給予武姜情感上的彌補,遏止她因痛苦而產生的私心,並教導公子段體諒哥哥和母親的難處,不做挑撥離間之人。倘若鄭莊公的陰鷙狠厲、公子段的驕縱跋扈是上天註定的,難以教化,那麼鄭國就應該極力推崇孝悌之風,做覆舟之水,讓輿論來規束王室的行為。
楚青崖看畢,疊了卷子放到一旁:「行文老練,只是以『覆舟之水』相比,太險。」
在場的都是老狐狸,已看出他對這份答卷甚是滿意,只挑了個無關主旨的錯處指出來,商量一陣,便寫了批語,判了個「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