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少說,彼時就謹遵那號房的台命,立刻備下一副大紅全帖,寫上「世教弟王某頓首拜」那一行俗字,又夾了一張官銜名片,隨同年愚侄的手本,傳將進去。不意還沒有半個小時,忽見從暖閣里踱出一位五十餘歲的文巡捕來,身上穿了一套半新舊的茜紗單袍,頭上倒還是戴著一個五品式翎頂,手裡把一大把子手本,拿得好像似一柄撒開的紅婕扇一樣,站立在大堂上,口中喊道:「由揚州來的王大老爺,初次稟到的某大老爺,均見。」說著,便將其餘的手本,如同亂稻草相似,交給那號房拿將下去。
我其時眼中看得明白,耳里聽得清楚,知道是已經得竅了,就想整一整衣冠,走將上去。誰知忽從官廳里跑出一個人,年紀約有十七八歲,身上穿了一身的時式簇新袍褂,頭上卻又不倫不類的戴著一頂涼篷,還裝了副極長極重的披肩羽纓。我一眼看去,知他那件貨色,定是在北京城裡王二麻子家買來的,不然,外省牛尾是決不會有這樣出色的。但是他既穿了一身公服,何以又戴上這一頂行裝羽纓涼帽呢?莫非是初入仕途,不懂得官場儀注麼?可知即穿衣吃飯四字,要想出色當行,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呢!當時,我正在這麼想,不料他猛從我腋下氣狠狠貌昂昂的掠將過去。及至我再朝前一望,只見他一面走著,一面在那身邊又掏出一副外國式的金絲眼鏡來,低著頭向鼻上亂架。一時那個號房,也肋肩並足的斜著步子,側著身子幫上來,對我道:「張大人說,王老爺的帖子稱呼不敢當,宮保面前,業已替王老爺回過了,請見過上頭下來,回寓沒有事,便衣到那邊公館裡去談談罷!」我起先一聽見張大人三個字,只疑惑是張向陶還有一所小公館在那裡。後又再一沉吟,方才想過來是張虎威張票。我就忙笑著點了點頭。一逕隨著那位文巡捕走將進去。
彎彎曲曲,曲曲彎彎,不覺來到一所花廳門口。那文巡捕便立住腳,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忽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戴纓帽的家人,忙著用一隻手將花廳門帘高高打起,只見大帥早便衣穿了一雙靴子,站在主位上候著。那一種白面金須,神怡氣爽的樣子,卻不愧三朝柱石。就是一頭花白髮養得有二寸多長,同上海堂子裡倌人前劉海竟不相上下,未免殊欠雅觀。我看了,忙緊走一步搶上前行禮,口中便順便說道:「小侄一向奔走四方,少過來替宮保請安!」他回我道:「自家人不要客氣,我腿腳有點不便,不能回你的禮了。」說著,就坐下來,問了問我父親是哪年去世的,從前中舉的那科是出在哪一位老師房裡,聽說我是選的一個知縣,怎麼不做,又去改就教職呢?我當時都一一的回答了。方想再找幾句別話去說,不意剛一回臉,就猛看見那位同時謁見的人,忽然立起身,從靴筒里抽出一本簇新紅紙的履歷來,對著大帥,左右開弓似的請上個雙安,然後就用兩隻手扯開那本履歷,先是左手舉起,右手落下,斜欠著身子,對準大帥一獻。後來又用右手舉起,左手落下,仍前斜欠著身子,又是對著大帥一獻,便把那本履歷從新收攏,呈到大帥坐近的那張茶几上。復行屈一膝,請了一個安,答訕著坐下。我再去朝他臉上一瞧,不料那副小金絲眼鏡兒,還架在鼻子上安然未動。細想他那種神情舉止,直算在制台茶廳上演了一出跳加官的堂戲,真就很替他十二分捏著一把汗,生怕老頭子看著反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