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只覺眼前這清麗疏曠的柳體成了刻意的避嫌,而接下來的內容更是絲毫未提及私事:
「今欺隱田糧者甚眾,宗室置買田產,常恃強不納差糧,而管莊人等易與有司勾結。其中不乏勛貴者額外多占田土,概以欽賜勛田莊產名義,不肯入冊承擔義務,或有不願運赴官倉,逼軍私兌者。有關官員不敢催討,也有人縱容包庇以分肥,如此,勛貴、豪強欺隱之弊日趨嚴重,叔大居相公之位,這般痼疾豈能坐視不理。」
其後附有當地秋糧一共繳納數量,而豪族交納多少,平民分攤多少云云。
通篇下來,筆調冷靜理性,不見一個略帶感情的字眼。
張居正深吸一息,視著信箋沉思半晌,即伸手挑亮燭芯,伏案撰寫予戶部處理相關事宜的指令。
撰罷,他又換了張嶄新的竹紙,蘸墨,提筆寫下一封回信。
泛著水漬的墨痕在燭下熠熠發亮,拂動著書寫者的心弦,卻未能來得及發出,始終擱置一旁。
只因此時,朝野發生了一樁震動人心的大事。
萬曆四年正月,遼東巡按使劉台上疏彈劾輔臣張居正,斥其十大罪狀,言其擅作威福、暗害舊耆、偏私親信、識人不明、目無朝廷、挾制科臣、摧折言官、不恤鄉民種種,言辭憤慨,令人側目。
若僅是劾奏,張居正早已見過何止一回,然這劉台是他門下學生,且又與當年傅應禎批評的改革時政不同,劉台此番直指老師大名,實為大明開國以來所未有。
此疏一上,張居正當廷於天子及眾臣之前自辯:「依舊例,巡按不得報軍功,而去年遼東大捷,劉台違制妄奏,依法應當予以降謫。臣僅僅是請旨戒諭,而劉台已不勝惱憤,遷怒於臣。且國朝兩百年以來未有學生彈劾師長者,臣不勝惶恐,唯有去職以謝罪。」
他當即請求罷去一應官職,交出所有印鑑,天子望著素日清朗澄然的先生伏地落淚,那只斷翅的鶴似是落入了泥濘,頓然不知所措,立時下了御座挽住張居正的手,慰留再三。
但他這回大約是真起了辭官的心思了,即使被萬曆強行扶起,回府後猶然閉門謝客,不出視事。
就連萬曆派去的中官亦被拒之門外,只得悻悻然回宮闕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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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州。
「娘子辛苦,諒我這點小疾怎敢勞娘子每日親來。」老嫗感動地挽住女子的腕,「這麼多路程,娘子卻願意不辭辛勞過來,這我哪能過意得去?」
顧清稚回握住她斑駁枯瘦的手,道:「我正好也是在這一帶到處看看,並無多少麻煩,倒是老夫人您年紀大了,一點小風寒都不可等閒視之,切記保重身體。」
語罷,顧清稚在感激聲中告辭而去。
近期她一直相當忙碌,多日來天不亮便起早出外,月上柳梢方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一至案前即埋首記錄。
「怎麼才來無多時,七娘的臉都瘦了一圈了。」王世貞即日欲離開黃州,特來向顧清稚道別,審視著她無甚血色的臉,惋惜道,「不過來之時七娘就消瘦了不少,想是腦子裡裝了太多物什,牽掛的負累太重,這可不是甚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