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聞言,點頭稱是,然又想起一人,眉心不由蹙起。
「只是兒臣答應過顧夫人放張先生歸去,怎好再食言?」他憶起女子淺淡笑容,疚意緩緩爬上心頭。
李氏道:「皇帝若實在有愧,不妨以名利補償顧夫人。皇帝可親筆下詔賜其一品誥命夫人,此乃天家莫大殊榮,她雖不在意這浮名,但畢竟出自皇帝真心誠意,想她與張先生俱不會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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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顧清稚伴著鳥雀啼鳴朦朧入睡。
許是走了一日已累極,頭腦中昏昏沉沉,一覺便眠至夜半。僕役受了主人的吩咐,也未敢進門打擾她。
被一陣胸悶滯醒時,她睜開雙目,望見tຊ窗扉外天色已暗,唯余兩三星點,透出微亮光痕。
近來總是精神不濟,睡得並不安穩,故而這股突如其來的悶澀很快將其從夢中拖回。她睡意全無,再輾轉反側也無甚意思,於是披衣而起。
循著月色,她踱步至書房下,望見那盞螢螢孤燈猶然未熄。
輕聲推門入去,卻見他已伏於案上睡著了。
屋外,五更的滴漏忽而悠悠傳至。
顧清稚忍不住苦笑,脫去身上外氅披於他肩,立於燭火那側,安靜地端詳他熟睡眼眉。
忽而,一陣秋風過窗吹至,拂起案沿一張信箋。
「功臣家除撥賜公田外,但有田土,盡數報官,納糧當差。……若自置田土,自當與齊民一體辦納糧差,不在優免之數也。」
她將信中字字讀去,筆墨未乾,浸得她心口窒悶愈發加重,竟至立不住足。
他還是舍不下。她知道。
縱然身在明堂之外,他亦無一時不在掛念新政,那是他畢生心血,怎會甘心就此割捨。
「想回去,就回去罷。」她望著他,輕聲說。
屋外竹葉清影掠過,天邊拂曉將至,吹散夜底寒涼。
第83章
湖畔水流輕緩流淌, 初冬日光綿薄,涼風將秋霜吹去。
顧清稚將藥喝罷,用手帕擦拭了唇角, 剛欲喚僕役倒去陶罐里的藥草渣子,侍女來稱舍外有客至。
她穿過庭院走出去,見來客眉目鋒銳,年邁卻不佝僂, 風骨依舊。
「老師。」她笑著迎接她,「您可算來看我了。」
李時珍眸含無奈, 道:「我來看看你學業荒廢了不曾。」
雖未有責備之意, 顧清稚聞言,還是不禁垂下腦袋,低聲答:「……是我對不住老師。」
李時珍苦笑道:「你何來對不住我?」
沒能沿著最初承諾的道路走下去。
「有您做我的老師,是我從前做夢也不敢想的。」顧清稚坦誠地說,音聲漸微,「可我辜負了您的期望,也沒能兌現與談老夫人的諾言。」
「不必自責,你已然盡力。」李時珍截住她的話頭,雙目凜然有神,「你這丫頭雖非醫道最優異者, 而我之所以願收你為徒, 乃是觀見你具備他人所不具有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