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茫地望向窗扉外,夜風拂得庭內那株梧桐葉蕭瑟作響,一輪缺月掛於樹梢,恍惚映入朦朧眼底。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亭亭如蓋……亭亭如蓋。
頓然,他如被擊中,伏案失聲大慟。
須臾,那淚終於淌落了雙頰。
第84章
萬曆十年春。
張居正扶病上疏, 請廢除深為民害的帶徵錢糧陋習,得皇帝批准後頒行全國。
「師相。」文淵閣中,申時行向張居正揖禮。
「何事?」
他答:「戶部議准減稅契、寬鋪行、恤商人三事, 務請師相指示。」
自始至終,申時行望著老師勞悴的面容,一時竟未曾注意他與自己囑了些甚麼。
「此乃我從前惠商政策的繼續,望你督責吏部及市坊各司放寬官牙與私牙發放, 減免商稅額度,刪削稅目。」
「是。」
向張居正告辭, 他步出皇城, 等候於左掖門外的車夫見狀趨來隨侍,卻被他搖手制止。
「不必了。」申時行道,「我今日散步歸家。」
他踱過西四牌樓,途經前門大街,沿著身畔流淌的玉河緩行。
此地照舊喧囂熙攘,人聲不絕於耳,大明夢華在這灼熱的煙火氣中氤氳。
走過萬寧橋時,遠方白亮日光落於什剎海清波之上,水流載著路人的希冀遠去,卻再不見橋下那道歡笑身影。
「汝默為何要害怕受人詰責?」燈火光燦燦漫街時, 顧清稚笑語, 「他們越攻擊你, 才更能顯出你的勇敢呀,只有因循姑息庸碌無為之人才會免於孤獨, 但汝默當初寒窗苦讀二十年, 懷抱的志向莫非僅止於此麼?」
「可惜時行……這一生恐只能望師相項背了。」
「汝默又在妄自菲薄了,你自有你的優異處, 太岳同樣也有他的短處,為什麼要執著於超過太岳呢?你更不必因此放棄曾經許下的初心,我相信汝默一定不會讓天下百姓失望的。」
人潮洶湧而過,她的話音一字未漏,清晰落入他的耳中。
申時行有時會羨慕亦師亦長的那人,縱處於懸崖萬仞,舉步維艱,身旁卻始終有她相伴。
什剎海上的日光將申時行刺得精神憊怠,又想起那人撐病撰疏,批閱公牘,政務磨折得他形銷骨立,數次上疏乞歸卻被天子駁回。
張居正非是不願再為國竭心盡力,而是實已病入沉疴,膏肓難愈。
他將將擬好一紙奏本,近日浙江巡撫發來急遞,言道tຊ浙東一條鞭法實施不盡如人意,他便上了心,熬了數夜將對策經略擬出。
疲倦擱筆,墨跡未乾便下意識地喚了一聲「七娘」。
卻再無人回應。
再無人回喚那一聲熟悉的「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