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十幾年過去了,世道變了,城市變了,人也總是會變的。安逸的復興島,海員妻子和棉紡廠工人的身份吸引力急劇降低,五光十色的老市區迸發出了新的力量,藍色軍綠色的海洋變得七彩斑斕,上海的小年輕們和幾十年前的她一樣,熱衷於追逐來自美國和日本的時髦。她可以坦然跨過四十歲,可以容忍眼角生出的細紋,但她不可以不時髦,不可以淪為土裡土氣的「普通人」,她不能容忍自己放慢腳步最後被這個新的上海甩下,因為她是顧南紅。
離開復興島是必然的,她唯一的猶豫是對自己一個人回到市區生活的怯意,而僅僅是這樣短短的幾個月的猶豫,也使她對公婆、妯娌、小姑子和工廠里以往無所謂的人和事變得不可容忍起來,所有的嫌棄和厭惡突然被放大。這些又反過來變成推動她離開的原因。
南紅一直覺得,全家只有大哥顧東文了解自己。西美和姆媽大驚失色,覺得匪夷所思,似乎她成了現代女陳世美,貪慕虛榮到了拋夫棄子的地步,十句有八句在指責她。北武作為弟弟,作為十幾年來在萬春街撐住娘家的男人,當然是維護她的。但他對於女人的了解實在太過貧瘠,雖然他說尊重她的決定,卻依然會認為她對趙彥鴻和兒子們過於殘忍有欠考慮。倒是善讓還說了一句讓她舒心的話。
「大姐,先是顧南紅,才是姆媽的女兒,我們的大姐,趙彥鴻的妻子,阿大阿二阿三的姆媽。她得先做那個她想成為的自己。」
據說這話來自某位國外的女哲學家,說得太對了。顧南紅敬了善讓一杯:「謝謝,我這輩子就只想做顧南紅。」
「你就想著你自己!」西美覺得她無藥可救。
南紅不在意她說什麼,何況她說得也沒錯。
顧東文對於這個妹妹的確很了解,她骨子裡和他是一樣的,想好要做什麼,別人攔不住,當年老頭子在世,對她管得不是不嚴,關也關過,罵沒少罵,沒用。顧南紅要買的料子要看的電影要約的會,都刻在她骨子裡,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他只能由著她去,仔細看著些,警告她還不如警告那些男人。對於顧南紅遲早會離開復興島回來市區這件事,顧東文比南紅自己知道得更早。至於她會不會離開趙彥鴻,顧東文不在意,他阿妹高興就好,夫妻間的事只他們自己清楚,沒心思的,遲早會走人,留不住的,遲早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