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的悲涼感又籠罩到了林鳳致的心頭,正因為這層恐懼,自己才會衝動輕敵,跟了這個不懷好意的傢伙離去,卻沒想到,一樁樁墮入他算中!原來這傢伙雖然一直不懂得自己,卻著實懂得抓住自己弱點,當年利用自己的惻隱之心騙遺詔便是一個例證,如今,卻是利用自己最不願算計也最無奈的那個qíng字,拿捏自己動彈不得。
心頭混亂之餘,林鳳致還是下意識的喃喃分辯了一句:“今上同我,哪有什麼……你這人就會想齷齪事。”殷螭冷笑道:“我想齷齪事?也不知道是誰想!你提前告老還鄉,連把我一個人丟在京城都不顧,走得那麼匆忙,難道不是我那皇嫂找你,請你別毀了她的寶貝兒子?我殷家兩代三人被你勾搭,你這禍害也做得夠本了!”
林鳳致只能望著他,臉上的吃驚慢慢變作苦笑:“你……你出來到底有幾個月了?當真消息靈通。”
小皇帝殷璠所接密報,稱殷螭圈禁的府第失火、庶人bào斃之日是四月初一,但林鳳致當晚看到殷螭,便知道他出逃時間絕對要在安排別人替死之前——不然怎麼能同密報差不多同時趕到江南來?本來殷螭被圈禁的八年,其一切事務都是jiāo由林鳳致親自經手,供給無缺之外,也嚴密管束所接觸的人事,說什麼也不給他留下可乘之機。誰料到自己只告歸半年,防範竟變得鬆懈至此,這傢伙非但逃之夭夭做了亡命之徒,還暗中探得如此之多的朝中隱秘,談了些jiāo易勾當,這使林鳳致在最初的驚愕憤怒疑惑過去之後,倒是喃喃抱怨了一下別人:“我便說設東廠無用——那批錦衣衛,都是擺設!”
殷螭笑道:“不錯,這也算你的政績罷?我做天子的時候,都不曾恢復東廠,到你們手上倒搞出來了,果真好經國手段!”
原來這東廠卻是直接隸屬於皇帝的一個部門,其人員稱為“錦衣衛”,本義乃是侍從保衛御駕的儀仗衛隊,但自前朝英宗皇帝起,將東廠jiāo給內官管理,專門負責刺探朝野風聞、糾治有異心的官民,乃至於可以不經過順天府、刑部與大理寺,直接逮捕犯人審訊定罪,算是一個特務——特權事務——部門。這樣的部門設置,與太祖所規定的執法自有體統的祖制,實在有點違背之嫌,所以前朝設立東廠的時候,往往也是大理寺等部門十分不滿的時候,認為皇帝這麼做,其實就是不信任群臣,要給自己留有監視和處置的特殊權力空間。
殷螭的父皇重福帝在朝時,雖有東廠,卻不甚使用,到嘉平帝即位,索xing裁了東廠的月俸支出,將原本屬於東廠名下的人員都安cha到其他部門去,於是東廠名存實亡,四年下來,連東廠門口都長滿了糙,官民人等,誰也不用怕因為有什麼捕風捉影的不法之事,不經過大理寺等部門公開審訊,就直接被皇帝逮去處死。這等清靜簡易、放手臣下的治國風範,也是林鳳致等嘉平朝舊臣最為懷念的時光。
至於殷螭所謂“我做天子都不曾恢復東廠”,卻是真實之外,帶很大成分的厚顏chuī噓——因為說實話,東廠之恢復,正是他的永建朝開始著手搞的勾當。殷螭跟群臣一向不對,在位時又總想獨斷,哪裡不想恢復東廠制度,好好整治一下不聽話的臣子?問題是他在位時間僅僅只有三年,最後一年還忙著巡遊留都與御駕親征去了,前兩年的時光,既要頂著群臣反對,又得jīng心挑選合適人手,以他一貫的疏懶勁兒,不消說是搞不出來的。所以在他手裡弄出來的一點雛形,到清和朝正好方便劉後與殷璠母子接手,將東廠正式恢復建立起來。
然而林鳳致聽了殷螭這一句無恥自誇,卻只能沉默,無心反駁。
以林鳳致的治朝理念,一心就是求君主簡易無為,群臣各自分權主事,最好誰也不能獨斷獨行,互相制衡中達到平衡。他持這樣的方針,自然不會贊成皇帝擁有過分私人的力量,越過正式執法部門而行使特權。可是不贊成是一回事,立朝中要保持人事之間微妙的進退分寸,又是一回事——林鳳致也清楚,在殷璠沒有長大親政之前,劉後既不信任自己的族人,自身一介女流又無法制約群臣、處理朝務,那麼只有依賴自己這個野心不重、忠心有餘的扶孤大臣,可是完全的信賴,便是絕大的危機,如果自己的分量竟重到了對方沒有一點砝碼可以反制自己,那麼雙方之間便無法達到相對持平的合作。